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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庆幸自己终于撞上了一个叫做知识经济的时代，得以目睹一个个新生词语象世纪之交那年的龙子龙女那样，一个个哇拉哇拉地降生出来，伊妹儿、e时代、聊天室、灌灌水、bbs、傻b、网友、网恋、网站、下载、在线让新编现代汉语词典老是走在新潮的脚后跟，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谦虚地充当孙子外甥忠实的学生。不过，也有遗憾。随着新词汇的层出不穷，老百姓当年在生活中原创的鲜活乱跳的群众语言，也大多面临着灭顶之灾，让人不免生出无限的惋惜和怀恋。如“骨头脑髓”这个词汇及语义的消声匿迹，就是众多被人们记忆所抛弃的“受害者”之一。
“骨头脑髓”在以前是一句骂声，一句口头禅。
我小时候就经常一不小心地“吃”到这种“骨头脑髓”上学时，看着同桌有本新华字典眼馋得要死，就诚惶诚恐地向父母提要求也买一本，一个“钱”字还没有说圆全，父母就劈头盖脑一句“要钱要钱，我们有骨头脑髓呀”过年时，父母准备了一点待客用的花生瓜子，好不容易等到该来的客人都来了，我们兄妹几个就阴谋着那点剩余，建议母亲索性吃光算了，此时得到的回对也总是“你们自己去看，还有个骨头脑髓啊”诸如此类。所以，我当初一听到“骨头脑髓”四个字就鼻子酸酸的，眼泪汪汪的，心里恨恨的，好象我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要钱没有钱，要米没米，要油没油，要花生瓜子没花生瓜子，似乎除了“骨头脑髓”就是“骨头脑髓”
说穿了，那时候除了拥有无穷的贫困，其实连骨头脑髓也是压根儿没有的。骨头与脑髓在那时候毫无地位与作用可言。我刻骨铭心的记忆中那年月猪肉卖六角八分一斤，还要凭票凭据。排队买肉时肚里还要一个劲地念叨着“老天保佑，让我买到一块一丝不精的肥肉”等到那称钩果真为你钩起一块肥膘的时候，心里也就象吃了这块肥肉似的，油然而生一股对满脸横肉满脸杀气的杀猪佬的亲切之情。谁要是运气不好买到了一块精多肥少的猪肉，其损失可就大了，榨不出更多的油水，就纯粹只能浪费，聊以填一顿肚皮而已。这样的处境，除了狗们，谁还有那份闲心去啃骨头，所以肉店只得把众多的骨头剁细剁碎，当作“搭头”搭给各位买主了。猪脑髓的命运就更惨些，它自始至终都被遗忘在脑壳里，直至被凶残的狗发现才算不致腐烂。我记得那年头，当我们不必用肉票也能买到半个或整个猪头肉改善生活时，压根儿也没想过要撬开猪脑壳取出那东西，一个猪头足可以让一家四五口人吃得四五天嘴巴油流流了，谁还会在乎那贱得不能再贱的骨头里的货色。这么想来，当初大人们用“骨头”、“脑髓”两个词语合而为一，用作骂人，表示贫困，说明没有，还真是无比的精辟无限的形象呢。
如今的日子才叫做真正的“过日子”都颠倒过来了。骨头的价格翻身得解放竟一路走在了肉之上，猪脑髓也一不留神爬上了星级宾馆的豪华宴席。被食物宠惯了的人们如今都信奉中医上“吃啥补啥”的一套理论，纷纷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吃。而上班一簇如我者，日日看涨的工资也多被这骨头、脑髓给“吃”得差不多了。我老婆就是这样一个代表人物，天天上菜场买菜，每次都象孔雀似地在菜场“五里一徘徊”回到家还冲着一家人大叹苦经，说“这日子实在不想吃什么，实在想不出吃什么，实在不知道该吃什么”那口气很排比很气势，好象菜市场罪该万死千刀万剐。而她在实在买不好菜的时候就买骨头与脑髓，她可是实实在在货真价实地给我那个宝贝女儿吃骨头脑髓了，宠得我女儿一日三餐骨头汤淘饭，猪脑髓“裹”饭，才十个月不到的“小不点儿”就四肢发达头脑不简单，居然也学会了挑挑与剔剔。
也真可怜天下父母心了。不仅彼时的父母要可怜，其实我的切身体会如今的父母更值得可怜。那时候是穷得没有东西吃，而如今则是愁得不晓得吃什么，真是两难啊。你想想，如今一二十块钱能买一筐苹果，要是放在我小时候，我想我一定幸福如皇帝满足如总统了。不怕笑话揭穿自己的老底：至少我5岁前没有吃过桔子，10岁前没有吃过苹果，18岁前没有吃过香蕉，20岁前没有吃过菠萝，25岁前没有吃过鲜荔枝，28岁前没有吃过哈蜜瓜，30岁前没有吃过椰子而如今的小皇帝们，真是一身福气一口福气，只要他肯吃，他一顿就能吃遍我前半生渴望着吃而吃不到的东西。如今这孩子啊，你叫他饭后吃一个水果，还要看他的脸色，凑他的高兴，实在拗不过，你还得苦口婆心，灌药似地劝他骗他哄他，直至给他使脸色。多累呀！
“骨头脑髓”四个字，作为一种食物，它们如今正在我们的餐桌上大行其道，而作为一种骂声，估计是黄鹤已去了。如果群众还具备语言的创造力，如果父母们还肯会骂自己的孩子，那么我想，若干年后，在继“骨头脑髓”这句骂声消失后，出现类似于“苹果桔子”、“香蕉荔枝”这样的骂声也未可知。比如，有一天你的孩子眼热同学坐小轿车上学，也向你提出要买辆车自己开着去上学，这时候你说不定就会骂他一句：“要车要车，要你个苹果桔子呀！”就象当年父母骂我们“要钱要钱，要你个骨头脑髓呀”一模一样。
不过，这样更好。毕竟，比起生活的富足与进步来，缺失几个老掉牙的词汇又算得了什么呢。
（旧作，于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