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程何限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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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公子无咎

    “你应该知道，花外楼不接这种生意。”苏无咎悠然地喝了一口茶，看着桌上放着的长形包裹，说。

    “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是的。”苏无咎朝穿着黑色斗篷的客人温和地笑了一笑，笑容淡雅如菊“花外楼经营七十余年，买卖修理古琴、转手修补琴谱的生意做了无数，有一宗却是从来不做的，就是决不碰来历不明的东西，祖宗遗训，不敢违背。”

    “也罢。”客人长叹一声，抱起包裹转身离去，行至楼口又忽地回头“苏公子，你当真不知它的来历么？”

    苏无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我苏无咎不认识的东西，的确是很少的。”他看向客人怀中的包裹“十年来也只遇到这一件。”

    客人朝苏无咎深深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苏无咎有些好奇的看着他小心地把包裹放在另一张桌上，又小心地解开包裹布。

    包裹布散落四周，中间是一张式样古朴的琴，琴身龙纹，暗红如血。

    客人轻轻抚过琴身，似十分小心地拨动了一根弦。

    “铮——”琴音一起，似乎整个花外楼都在颤动。苏无咎脸上的笑容几不可见地震了一下，拿着茶杯的指关节有一丝发白。

    “公子可曾听过这琴音么？”客人手抚琴弦，看向苏无咎。

    “未曾听过。”

    “如此打扰了。”客人又仔细地将琴包起，抱在怀中“告辞。”

    正是暮春，楼外下着小雨，清风吹落了一地的黄花。苏无咎从雕花的窗口望下去，客人的黑斗篷隐没在一柄紫竹伞下，周身笼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朝长街的那头飘去。

    他的背影挺拔而消瘦。苏无咎看着那柄紫竹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龙吟么？”

    苏无咎白玉一样的修长手指轻轻扣击着茶杯，少年般清秀的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听苏七说，你把朱云天那宗生意推掉了？”苏姥姥沉声问道。

    “是，姥姥。”苏无咎垂首立在苏姥姥面前，缓缓答道“我不喜欢他的样子。”

    “朱云天因为小妾与人私通，一怒之下砸了他为小妾高价购得的古琴‘沐’，现下送来修。”苏姥姥叹道“是，你看着不舒服。”她眼中寒光一凛“一宗两宗就算了，这个月你推掉了多少宗生意，你自己数数！”

    苏姥姥手中龙头杖往地上一拄：“花外楼七十余年的经营，可不能尽数毁在你手上！”

    苏无咎垂手立着：“姥姥莫要气坏了身子。”

    苏姥姥看着苏无咎清秀的脸，半晌，道：“无咎啊，你也该二十七了吧？”

    “下月十四，就二十七了。”

    “该给我找个孙媳妇啦。”苏姥姥抚着杖头“我等着抱曾孙呢！”

    她拄着杖慢慢地走下楼去，苏七想要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二十七年啦”

    苏姥姥苍老的身影消失在楼口，那一声长叹却幽幽传来，久久不散。

    花外楼。六个时辰之前。

    一张古琴摆在桌上，琴身上裂纹无数，琴弦尽断。着儒黄衫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旁，面上略有些愠色：“苏公子，花外楼的信誉”

    “朱先生。”青瓷茶杯在苏无咎的掌中转着，他的脸上微笑淡然“不用再说。你听过苏无咎的决定有更改的时候么？”

    “可那琴”朱云天与他目光一触，竟似说不出话来。

    苏无咎抚过古琴，眼中痛惜之色一闪即逝：“它是我卖出的琴，去时一身琴灵，而今琴身尽裂，琴弦尽断，即使勉强修补，但琴灵已毁，也只得一个空壳罢了，你要它做甚？”

    朱云天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苏无咎淡淡道：“苏七，送客！”他青衫一振，苏七早已上前包起古琴，将魂不守舍的朱云天送下楼去。

    “苏七。”苏无咎向又上楼来的苏七问道：“还有客人吗？”

    苏七道：“还有一位，黑色斗篷，抱着个包裹，里面应是张琴。已在楼下候了多时。”

    “请他上楼吧。”苏无咎喝了口茶，望着窗外日光道“今日最后一位了吧。”

    苏七道：“公子可要去看叶姑娘？”

    “已迟了，但还是去吧”

    杯中的龙井已泡得淡而无味，日已偏西。

    日暮。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小屋里。一个淡绿衫子的少女正弯腰收拾着饭桌。

    “阿离。”

    叶离转过身来，看见青衫的公子懒懒地倚在门边。“安安一直在等你。”她转身继续收拾桌子。

    “来晚了，你等急了吧？”

    “安安等急了。”叶离往屋外望了一眼“天都黑了。”她又看了一眼苏无咎：“快去啊，他在竹林等你。”

    苏无咎略有些失望：“你不去么？”

    “慕蓝姑娘差人来叫我去替她梳头。”叶离匆匆收拾着碗筷，苏无咎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烛火摇曳，叶离黑发翠衫，肤光如玉，苏无咎竟似痴了。

    “去呀！”叶离终于发现了不对头，脸一沉道。

    苏无咎忽然明白过来，他笑着摇了摇头，把一柄“独立小桥风满袖”的折扇在胸前一展，信步往屋外竹林走去。

    屋外一片小竹林。正是春风，竹芽幼嫩，竹叶青翠欲滴。黄衣的少年盘膝坐在竹间，膝头放着一张琴。看见摇着折扇的公子走近，少年的脸突然被一个灿烂的笑照亮。

    “苏大哥！”少年叶安安开心地叫道。

    “等了很久吧？我来晚了。”苏无咎温和地看着他。

    苏无咎从怀里摸出一本发黄的小册子：“这是你上回问起的凤歌琴谱。”

    叶安安接过琴谱，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谢谢苏大哥！”

    苏无咎淡淡一笑：“我今晚不能久留，你就自己先看看它吧。”

    “啊！”叶安安失望地叫道“姐姐也去了，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苏无咎摸摸他的头发：“好好练琴。”说罢，青衫一晃，已是去远了。

    日落。月上西山。花外楼东边的眠月阁里，叶离正在为阁子里最红的歌女慕蓝梳头。说是梳头，其实更包括了描眉、扑粉、涂唇等等。慕蓝倦懒地坐在镜前，看着杭州城里最好的梳头师叶离为自己把一头黑发盘成一个美丽的发髻。

    “姑娘今晚要画什么眉，涂什么唇？”叶离问道。

    “柳叶眉，还有，”慕蓝嘟了一下嘴看了看唇形“菱唇吧。”

    梳好头，上好妆，再穿上精心准备的衣服，慕蓝看见镜中的自己，天人一般。她入眠月阁已有八年，却仍如少女般娇艳。

    “与君歌一曲，莫问前路难。前路难，便折柳处，几回断肠。”

    慕蓝轻声唱道，调子凄凉。

    叶离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作声，却去衣柜里拿了一件白纱衣给她披在身上。

    “这样更好看。”她说。

    “谢谢你，阿离。”慕蓝嫣然一笑，如花绽放“你知道我今晚要见哪位客人么？”

    她朝叶离笑着：“苏无咎，那个花外楼的苏公子无咎啊！”她旋转着，身上的纱衣慢慢地飞起来“他待你很好的，是不是？”

    叶离茫然地看着她。

    “而今两鬓苍，月下似飞霜。似飞霜，说不长叹，怎又长叹。”

    慕蓝的纱衣在如水的月华中旋转成一片素白，叶离为她梳好的发髻又披散开来。

    “人不风流枉少年，哈”

    她的笑声在夜里传出很远很远。

    苏无咎站在慕蓝房间的窗边望着夜空，慕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知道么？我又听到那琴音了。”苏无咎道。

    慕蓝吃了一惊：“那琴音？”

    “十一年前的那个琴音”月华淡淡地洒在苏无咎身上，像是铺了一层水银。

    慕蓝沉默片刻，道：“你打算怎样？”她看着苏无咎，他的青衫在夜风中轻轻飘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陆晓寒了。”

    她的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可怜她替你死了，却什么也得不到。”

    苏无咎默然转身，看向慕蓝房间里的摆设。这间房是眠月阁里最大的一间，摆设却是很少。一张小榻，一个梳妆台便是全部。墙上并无装饰，只窗棂上斜插着一枝桃花，兀自颤颤地在风里招摇。

    他叹了口气：“你瘦了。”

    “不用你管！”慕蓝的声音突然尖了起来“这些年你可管过我么？”她的眼睛尖利地看着苏无咎：“你只顾着你的叶离姑娘。”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慕蓝瞪着苏无咎，而苏无咎默然立着，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座雕像。

    良久，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你的苦。但这不关阿离的事。这事我会自己解决。那琴是凶琴，不能任它流落在外。”

    他的声音柔和如水“我欠你的，一定会还。十一年前说过的话我不会忘记。”

    慕蓝瞪着他，半晌，一滴清亮的泪珠从她的脸蛋划过。苏无咎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温柔。

    “与君歌一曲，莫问前路难。前路难，便折柳处，几回断肠。”

    慕蓝轻轻地唱道：“而今两鬓苍，月下似飞霜。似飞霜，说不长叹，怎又长叹。”

    “你说我傻吧，说啊！”她又瞪着苏无咎。

    “你不傻，傻的是世人。”苏无咎道“你若傻，我就是疯子。”

    “疯子！哈哈”慕蓝大笑着“疯子！”

    眠月阁外，一片月光。

    夜已深。苏无咎一个人走在长街上，月光如水，青石板的路上似乎铺上了一层银霜，凉意从脚底透上来，丝丝缕缕。他轻轻呼了口气，念道：“说不长叹，怎又长叹”

    苏无咎摇头道：“这十一年只当是浪费时间，改不了的傻啊！”

    午后，花外楼上的雅阁里，青衫的公子与黑色斗篷的客人默默对坐。阁内摆设雅致简单，一张竹桌，两张竹椅，门窗上都挂着湘竹帘子，墙上几幅字画，墨趣盎然。

    苏无咎品了一口龙井，悠悠道：“一日不见，周兄可好？”

    客人亦品了一口茶：“为何苏公子今日却将我迎进雅阁？”

    苏无咎笑道：“我已查明那琴的来历。现在花外楼欲购此琴，不知周兄意下如何？”

    客人周野拊掌笑道：“好！我就知道苏公子精细至斯，如此好琴，哪里有不买之理！”

    他又迟疑道：“只是不知公子愿付多少？”

    苏无咎淡淡笑道：“周兄愿出多少？”

    周野迟疑道：“不知百两黄金可否？”

    “即遂君意。”苏无咎叫道“苏七！”

    周野没料到苏无咎竟如此大方，倒是吃了一惊。一百两黄金在箱中金光灿灿，照得他眼也花了。

    苏七将周野送下楼去，周野却没能出得花外楼的大门。苏七拿手在他鼻前一晃，一阵隐约的香气冲进他的脑袋，他晃了几晃便倒下去，于是他眼中的景象定格在一刹那：一个淡绿衫子的少女站在花外楼的大门外，她既清且亮的眼中那诧异的神情。

    2、命若琴弦

    叶离吃惊地看着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慢慢地歪倒在地上，两只眼还死死地盯在她脸上。楼上脚步响过，苏无咎出现在楼口：“阿离，你怎么来了？”

    叶离抬起头来，顾盼茫然：“他死了么？”

    苏无咎下得楼来，轻声对她说：“他只是昏过去了。”

    “我不管你的事，可是。”叶离的声音依旧茫茫然然的“你不要害了安安。”

    “我怎么会害了安安？”苏无咎苦笑。

    苏无咎拉着叶离坐到椅上：“你就是成天胡思乱想。”他给她倒了杯茶：“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安安呢？”

    “安安他昨晚从竹林回来后就一直在说胡话。”

    “怎么说胡话了？”

    “他说什么龙吟，龙吟的，我也听不清。他的样子好吓人！”叶离突然明白过来“一定是你给他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叶离把苏无咎狠狠地推开：“你还说不会害他！”

    “龙吟？你确定他说的是龙吟？”苏无咎也不生气，只问道。

    “是龙吟！你快治好安安，不然我不会放过你！”叶离恨恨地说。

    苏无咎不怒反笑：“我怎么敢跟你作对？”

    “阿离莫急，我这就跟你去看安安”苏无咎扶着叶离，慢慢走出了花外楼。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苏七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何苦？”

    屋外小竹林。风吹得竹叶沙沙响，阳光暖软。

    叶安安盘膝坐在地上，膝头平放着那本凤歌琴谱，他直视前方，看着朝他走来的两人：“姐姐，苏大哥。”

    “安安。”苏无咎蹲下身来看着他。叶安安露出一个笑：“苏大哥，这琴谱真好，谢谢你。”

    “怎么好了？”

    “我照着它弹琴，就看到了凤凰还有龙”

    叶安安一双眼睛如痴如醉，他仿佛又看到了昨夜那令他目眩神迷的景象。火红的凤凰在夜空中旋转、旋转，无数火焰一样的羽毛飘落，仿佛无数天空的碎片滚滚而下。以及最后那惊鸿一瞥的隐没在黑暗中的巨大生物

    “好漂亮”叶安安昏了过去，叶离脸色苍白地将他抱在怀中：“安安！”

    她朝苏无咎喊道：“你把我弟弟怎样了？”

    苏无咎苦笑：“你说我把他怎样了？”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琴谱，细细看了看，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做错了。”

    叶离抱着叶安安只是流泪：“你终于承认了？”

    “阿离放心，我会想办法。你别哭了。”苏无咎掏出块手绢想帮叶离擦去眼泪，却被她推开。

    “马上去，现在就去啊！”她朝苏无咎喊着。

    “好好，我就去。”苏无咎无奈地走了几步，又回头“先抱他回屋吧，啊？”

    夜。苏府。苏姥姥房内。

    苏姥姥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呼吸悠长。她的龙头杖靠在椅边。

    苏无咎在她跟前已站了一个时辰。苏姥姥始终没有说话，苏无咎也只默然站着。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苏姥姥的声音响起“是你做错了。”

    她微睁开眼，缓缓又严厉地说：“凤歌琴谱是价值连城之物，你却私自拿去给不相干的人看，现在更害了那孩子。”

    苏姥姥长叹道：“那孩子现在命若琴弦，无法可想。凤歌是上古琴谱，写的是凤凰之王浴火重生，如此暴烈，一个小孩子，怎么抵受得住？据说只有同是上古之物的‘龙吟’古琴，清韵雅正，才能制住‘凤歌’。以‘龙吟’奏‘凤歌’，才能解疾。”

    “只那‘龙吟’不能轻易使用，据说它每救一人，必饮一人血。即是救一人，杀一人。而那人又必须是心甘情愿去死才行，否则琴音无效，那孩子反而会气血逆流而死。”

    　　苏无咎一直看着苏姥姥，此时忽道：“她已走了。”

    苏姥姥道：“谁已走了？”

    “姥姥自知。”苏无咎淡淡道“十一年前我已知此事，姥姥若非要说与她听，又何须加上那最后一句。”

    夜行衣，蒙面巾。江南叶家的轻功“叶底飞花”如传说中的神奇，叶离在夜里飞掠而过，身姿优美得像一首诗。她清亮的眼睛里水光粼粼，苏姥姥的话犹在耳边。

    “只有我可以心甘情愿为安安去死。我只剩下安安了，我不能再失去他。”她对自己说。

    叶离全心全意地赶路，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忧伤地注视着她。

    “当时弦，谁与共？想少年，凭栏念远，吾与谁同。一曲浩歌空。花落也，水万重！”

    眠月阁上，慕蓝白衣凌空，歌声清亮悠远。苏无咎青衫折扇，斜倚门边，一直凝思不语，此时也耸然动容。慕蓝的歌实在动人心魄。此刻整个眠月阁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情，听她既清且亮地唱着。

    “昨夜雨，太匆匆！小楼飞絮落花中。蛾眉宛转千般泪，说与郎心负几重！人不寐，五更钟，叶底离愁打梧桐。醉我青衫长笑去，月下云隐小玲珑。”

    慕蓝长袖凌空，舞动如练，一双眸子烟视媚行，便把大漠风沙换了江南风物，苏无咎听得微微皱眉，慕蓝见他如此，唱得愈是宛转，歌声忽一变，是韦端己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慕蓝转得越来越快，一袭白衣飘飞如雪，娇艳欲滴的唇便如雪上一点朱红。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眼中落下一滴泪，连苏无咎也没有看见。她却因此也没有看见那一瞬，苏无咎眼里一闪而过的悲伤。

    “阿离。”

    叶离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慕蓝：“慕蓝姑娘？”

    慕蓝浅笑道：“怎么，吓着你了？”她把发簪一抽，一头如瀑的黑发便披散下来：“帮我梳头吧。”

    小屋里的烛光昏暗，叶离站在慕蓝身后默默地为她梳头。烛泪流啊烛泪流，慕蓝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挽起，她突然说：“不要梳了。”叶离愣了一愣，刚刚挽起的头发便又散落，她看见镜中的慕蓝朝她笑道：“替我把它割了吧。”慕蓝笑得迷离：“我知道你的叶月刀很快。”

    叶离看着镜子始终没有说话。片刻，她沉默地从衣中抽出一柄淡蓝色的小刀，烛火下，刀刃处一片蓝光闪烁。

    慕蓝缓缓道：“别为难，阿离，我只是不想要它了。你也有不想要的东西吧？”她的眼眸淡若春水：“其实我们都一样，都一样啊。”

    一道淡蓝的刀光闪过，弯如弦月，慕蓝的头发落了一地。叶离站在那里，突然一滴泪就掉了下来。慕蓝伸手扶住她的肩头，眸子里水光一片：“别哭啊，要哭也是我哭，怎么你倒掉了眼泪呢”

    叶离带着慕蓝走进叶安安的房间，床上的少年依然昏迷不醒。“你知道吗，只有‘龙吟’古琴可以救安安。”叶离看着她的弟弟，眼神悲伤“还要有一个人甘心为他死。”

    “你想为他死？”慕蓝看着眼前这个纤弱的少女，仿佛看着十一年前，落花中的那个少年。

    “呵呵”她突然笑起来“十一年了啊！我以为已经摆脱，可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变。”

    叶离不知所措地看着慕蓝。为她梳了两年的头，眠月阁的慕蓝姑娘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

    “我要见苏公子。”

    眼前的脸令苏七一愣，分明是昨日那黑衣客人。他未及回神，楼上苏无咎的声音已传来：“让他上来，没我吩咐你不要上楼。”

    那人一上楼，便是两个时辰。苏七在楼下望了又望，楼上却没有什么动静。他正想着要不要上楼时，楼上突然一声怒喝，苏七心中惊骇，也顾不得苏无咎吩咐过不要上楼，就往楼上掠去，落到楼口，正撞上踉跄后退的客人，苏七忙扶住他，却见他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愤怒，他嘶声道：“苏无咎！你你怎敢如此！”

    苏七看见他的公子青衫一晃到了客人面前：“若不如此，你们怎会拿出真正的‘龙吟’”？

    苏无咎轻摇折扇：“先是周野，再是周姬，下一次，周舞也该现身了吧？”

    “你把大哥怎样了？”周姬怒道。

    “你们以为三人长相一样，便可骗过我。第一回来的是周舞，第二次却是周野。周舞带的是真‘龙吟’，周野带的却是假琴。你们周家是造琴的世家，做起假货来自然似模似样。”苏无咎淡淡说道“可你也不想想，花外楼七十余年的经营又岂是虚的，怎么会上你们这个大当？”

    “我只想要琴，不想伤人。如今你们两人在我手里，我放出话去，周舞一定会带着琴现身。”苏无咎款步走下楼梯“苏七，绑了他。”

    周姬大惊失色地看着苏七笑嘻嘻地拿根奇怪的绳子把他绑了个结实：“你怎么敢如此对我！”

    苏七大笑：“我为什么不敢如此对你？”他似乎觉得十分好笑“你们兄弟三人长相虽像，性格却全然不同，你们以为装得似模似样，公子却是一看便知，你想骗过他，那可是万万不能！”

    苏七拍拍手站起来，想了一想，又伸出一根食指，出指如风，点了周姬身上八处大穴：“这样才教人放心。”周姬见他的点穴手法大似一人，不禁诧道：“这是传闻中的‘惊天一指’的手法！莫非你就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岳惊天？”

    苏七一副笑死人的表情：“什么惊天惊地，我是花外楼的管事苏七！”

    他愈是这么说，周姬心里就愈是嘀咕：“那岳惊天已失踪近三十年，传闻他投了花外楼，果然不假，可是那人一代枭雄，怎会在这里做起了管事？”可不管他怎么嘀咕，苏七仍稳稳当当地坐在他面前，笑嘻嘻地朝他眯着眼，怎么看都像一个茶楼里做掌柜的老伯。

    小桥流水，细雨纷飞，黄花细碎地落了一地。黑色的斗篷在风里微微飘动，客人的声音清澈地流过空气：“苏公子，这便是那‘龙吟’琴。”

    苏无咎淡淡一笑：“你终于现身了。”

    “这次的事，是我两位哥哥的不对。苏公子，不是周家人贪财好诈，只是我那两位哥哥孩子气，好玩。但周家家道中落是真，否则我们也不会出卖这琴了，十年前购得它，家父是下了重金那第二回本也是我去，但大哥迷昏了我，自己却带了假琴赴约，二哥更是不该冲动真是万分的对不起。”

    周舞说得十分认真。

    苏无咎笑道：“看见你的伞我已知道你是周家的人。令尊当年以一柄四十八骨紫竹伞为武器，纵横江湖，我岂会不知？既知是周家人，又岂会不知是周家三兄弟？令兄想骗过我，想得也太容易了些。”

    周舞也笑道：“花外楼的苏公子无咎，又岂是那样好骗的？”

    两人相视一笑，均觉对方大合自己心意，不禁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情。

    “你大哥被我的‘隐香’所迷，仍在好梦中，你二哥也在我楼中，你可去接他们回去。卖琴之资，共百两黄金，也可一并拿回。”

    “多谢，苏公子，后会有期。”

    周舞朝苏无咎一拱手，转身朝花外楼方向走去。他仍撑着那柄四十八骨紫竹伞，背影挺拔消瘦。苏无咎目送他离开，抚了抚他留下的古琴“龙吟”轻轻叹了一声。

    竹林。小屋。雨已歇，日已黄昏。屋外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古琴“龙吟”

    苏无咎抱着叶安安出了小屋，让他靠在一株竹子上，自己则站到琴后，叶离在一旁看着他们。

    “阿离，你就站在那儿，别过来。”苏无咎对叶离说，叶离应了一声，却是心不在焉。苏无咎看着她大而无神的眼睛，摇摇头，叹了口气。

    凤歌琴谱摊在一旁，苏无咎也不看它，便开始弹奏。他记心甚好，昨夜看了两遍，已烂熟于心。曲子徐徐流淌，叶安安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苏无咎朝他看了一眼，抚琴不停。

    叶安安紧闭着眼睛，身子却开始抽搐。他又恍惚地听到了那遥远的琴音，于是天地又开始旋转，只是这一次出现的不是火凤凰，而是上一次惊鸿一瞥的巨大生物。云山雾海中隐约闪烁的银色鳞片，它的长长的身体，柔和的曲线，温顺的眼睛。他在睡梦中微笑起来，四周不再炎热，天地间有朦胧的水气淅淅沥沥。

    苏无咎弹到最后一段时，便把左手抬了起来，手腕对准琴弦要放下去。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哀伤的脸，那脸上，少女哀伤的眼神洞穿了他的心。而他的手突然被捉住了，另一只纤弱的手按上了琴弦。“铮”的一声，鲜血飞溅，叶离缓缓地坐倒在他面前。

    “阿离！”苏无咎失声叫道“你做什么？”他扶起叶离，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

    “你是晓寒？”苏无咎颤抖着抚过怀中女子的脸，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便看到了慕蓝毫无血色的面孔。

    “说我傻吧”她用鲜血淋漓的手，轻轻捉着苏无咎的青衫“十一年了，还是理不清，剪不断”

    3、十一年前梦一场

    苏无咎惨然道：“我只道你已看破”

    慕蓝低声说道：“谁又勘得透，看得破？到头来我也只是白度了这十一年的漫漫长夜，真是傻啊”

    她脸上一片惨白，手腕上鲜血兀自流个不停。苏无咎看着她异常明亮的眼睛，竟似痴了。

    “十一年啊”慕蓝的声音低低地回荡。

    杭州春暮。落花。

    少年苏无咎踏着沙沙作响的落花在路上慢慢地走。路过斜桥，桥旁楼上的卖笑女子们看到一个白衣的少年牵着一匹白马朝她们微笑，一时心醉不能自已，苏无咎便看到满楼的红袖都朝着他招摇，莺声燕语响成一片。他也朝她们招招手，微微笑着走过斜桥。从小看惯了母亲倾城的美丽，他并不觉得那些女子与他日日相对的白马有什么不同。人不风流枉少年。十六岁的苏无咎心中也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少女剪影，他在找一个人来把那影子具体化，而在那之前，他对于“美丽”这一概念的理解仅限于母亲的面容。

    白马的蹄踏在青石的路上发出答答的声响。苏无咎的脚下也沙沙响着。白衣白马，翩然浊世。路上的人都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苏无咎坦然地看向他们，一双眼睛淡雅如菊。酒楼的老板探头来看，也不禁赞道：“好一个少年！”

    少年却站住了，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唱的是苏东坡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歌声既清且亮，是少女歌喉。苏无咎循声走去，只见路旁茶馆中一个布衣钗裙的少女正敲着牙板卖唱，只听她又唱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无咎看时，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眼波流转如淡淡春水。他是被那歌声引来，此刻却是平生第一次留意母亲之外的女子，只觉得那少女眼神既清且亮，正如她的歌声一般。

    那少女唱罢曲子，拿一个小盆一桌桌地去讨赏钱，一周下来竟也收了不少。茶客大都觉得她清秀可爱，歌喉又好，掏钱时便大方了三分。她到苏无咎面前时，苏无咎便把一锭十两的银子放进盆里，那少女吃了一惊，抬眼看向苏无咎，一看之下，面上飞红，连发上插的一朵桃花也微微颤动起来。她轻声道：“多谢公子。”便慌忙离去。苏无咎也不阻拦，看她单薄的背影跑远，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那少女日日到茶馆卖唱，苏无咎也日日去听。每次都把一锭银子放进她的盆里，然后看见少女飞红的脸，慌张跑远的单薄身影。终于有一天苏无咎忍不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少女不虞有此一问，偷偷抬眼看时，只见白衣少年淡雅如菊的笑脸。“陆晓寒。”她低低地说，面孔红得像被春风染醉的桃花。“绿杨烟外晓寒轻。好名字”苏无咎想拉住她，但少女轻轻一挣就逃开了。苏无咎撇撇嘴，少女轻盈地穿过他的视线，淡青色的布裙在落花中一路飘远。

    苏无咎第二日在茶馆前等时，陆晓寒却没有来。他从日出站到了日落，白马的大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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