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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后,白苇柔翻身,注视着车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半晌后,她尽可能安静地起身,小心地下了车。

    背着车侧躺的乔贵动了动,和躺在他对面的乔释谦同时睁开眼。乔贵想说些甚么,却被主人一个眼神按了下来。

    彷佛早算出了白苇柔的一举一动,乔释谦合上眼,呼吸依然深沉。那分沉静,不知怎么地,乔贵也跟着定下心来。

    走进林子前,白苇柔再度凝望火堆旁那对主仆一眼;忽然,她往回移了几步,离乔释谦仍有一段距离,白苇柔静静地在他面前跪下,注视着他的睡颜。

    如果,她还有一丝丝的挣扎,也是因为这个男人吧。白苇柔注视着他的脸;至少他让她明白,这世间并不如想像中的冷酷。

    抱恭敬敬地对这封主仆磕了头之后,白苇柔朝林子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张望,暗淡的月下,她极目望见一颗凸出许多枝桠的老树。

    就是这儿了。她开始在四周拣拾一些粗厚的树技木头,慢慢地堆砌。

    一直叠到她满意的高度,白苇柔踩上去,确定脚下的树枝堆足以撑住自己,也能轻易施力踢开,她才慢慢解开腰带。

    她朝空中丢了三次,才勾中自己想要的那根枝干。当另一边的带子垂下,她用力执住两端,很仔细地打个结;确定不会有任何问题,才踮脚踩上木头堆。

    撩开头发,白苇柔把腰带搁在自己的下颚间,目光无惧且无恋地看着四周。

    再过不久,一切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微微一笑,为那分即将解脱人世的快感而笑。

    从此,她将不再欠任何人,只除了白苇柔咬着唇,眼前浮起乔释谦坚定却温文的脸。

    想那男人大概会失望于她的决定吧。但无妨,仔细点想,她这也是帮他解决一个难题。乔释谦是个好人,就算他好人做到底,收留了她又怎么样?她如此身份,只是给人添麻烦罢了。再者,这分萍水相逢的恩情,她是永远也还不清的,不管今生还是来世。因为她下辈子再也不要投胎做人,当人有甚么好呢?这样辛苦、这么无依,尤其当一个女人。白苇柔认清了,不过就是“苦海无边”四个字罢了。

    临走前对乔释谦磕三个向头是她心里最深的感激,无关那男人为她所做的一切安排。虽知后头的日子还很长,但她却没打算再过下去。

    “死并不能解决问题。”乔贵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她的身子一僵,两手略松了松,脖子移开腰带。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救我。”

    “我也认为不应该,毕竟救人不是单纯的一件事。”乔贵把那分不赞同坦言相向。

    “结果你现在却来劝我别死?”她有些恼怒。

    “少爷坚持你有活下去的权利,我无法反驳他的决定。”

    白苇柔沉默了。活下去的权利?她苦涩地忖道:权利?权利是甚么?人如果真有权利的活着,为甚么有人衣食无虞?有人却命运多舛?那是否意谓在活下来的同时,也必须具备承受伤害和痛楚的能力?

    不,她摇摇头,她不要听他的。她有活着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

    “我没有这么强悍,我只想离开这些是非,一了百了。”

    “白姑娘,难道你当真忍心一走了之?”劝不住她,乔贵很懊恼。“你离开是一了百了没错,但咱们家少爷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救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很对不起他?”

    “我”她无法反驳,揪着手里的腰带,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却动摇了。

    “乔贵,你回去睡吧。”乔释谦命令道。

    乔贵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回营地去了。

    “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她茫然地朝树干靠去,轻声开口。

    “真的怕麻烦,我就不会救你了。”他负着手谓叹,取走她的腰带。这其间,连个严厉的眼神都没有。

    “可愿意告诉我你心里的顾虑?”

    她仰脸,翘首看着满天星子,语气有些哽咽。

    “要不是怀了孩子,我是不会、也不敢有那勇气离开怡香院的。”她抚着小肮,哀伤地说:“我爹把我卖给怡香院的时候,言明一千块现大洋,那不是个小数目。依嬷嬷的个性,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逃出来,是要去找孩子的父亲?”

    像是触及甚么痛处,她脸色大变,身子突然一瘫,扶着树软软地坐倒。

    “别说了。”她疲累地闭上眼。“孩子没了,说甚么全是多余的。在这世上,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妓女会有真情。”

    她说得含糊,但乔释谦却听明白了。必定是那男人不肯承认这孩子是他的,才让她如此绝望。

    “我相信你有。”

    她放开手,错愕地看着他,随即垂下脸,眼里隐隐浮现泪光。

    “我忘不了”她喃喃低语:“当我认知到一条生命未经允许,就这样奇妙地、眷恋地攀附在我身体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母性。总之,他是那么强烈地驱使我第一次想抗拒命运;可惜,偏偏老天爷”她拭去泪,忍着痛苦回忆道。

    听到这些话,乔释谦突然觉得她很了不起。那小小的肩膀,背负着多少出人意料的勇气和艰难。

    “你帮得了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你就别管我了。”她起身,语气回复初时的坚决。

    “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是觉得活着给人添麻烦?”

    “难道不是这样?在我受到这么多羞辱后,我还能有甚么?”

    “有。”他坚定地道:“一定还有其它的东西让你想活着。”

    她抬起头凝视着乔释谦。“为甚么对我这么好?一个卑微的妓女实在不值得”

    “没人把你当妓女。”他截断她的话。“也别低估你自己。那个孩子,也是因为你希望他活着,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逃出来,是不是?”

    话才问完,几乎在同时,白苇柔的眼眶马上盈满了泪。

    “从怡香院跑出来,我躲了两天,好不容易辗转到了他家,没想到他却翻脸不认人,一脚踢开我,又让下人赶我。我躲避不及,肚子上挨了一棍。”她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伤心更是一波波地涌上。“乔大爷,别说了,我”

    他像个兄长拍拍她的肩,口气诚挚:“苇柔,有关过去的一切,那些加诸在你身上的苦难都结束了。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帮帮你自己;从现在起,别再轻贱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能选择的,包括”他迟疑了一下。“那个跟你无缘的孩子。”

    乔释谦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残忍,在他好不容易让她平息寻死的念头时,他实在不应该说这些话来刺激她;但是这种情形一定得停止才行,他只希望自己这剂葯下对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有关系,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乔大爷,您别再说了。”白苇柔尽可能忍耐着不让眼泪在他面前落下。她回过脸,突然间张口咬住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苇柔,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哭出来吧,这儿没有别人,也不会有怡香院的喽罗。如果你不曾怀疑我的用心,愿意当我是兄长,就哭出来吧。”他想抓住白苇柔,要她别这么伤害自己,她的痛苦让他好难受。

    这样怯弱的女孩该是生来让人疼惜、让人爱的,怎么会是让命运残酷地对待呢?

    “不!”白苇柔喊了一声,瞪大眼睛,想武装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么,我离开,让你静一静。”

    “不不要乔大哥我我”她突兀改口,纤细的身子扑进他怀里,哀痛得哭出声。

    在她的生命里,早就总习惯了让那分淡淡的悲哀包围着她。白苇柔心知,那是任谁所不能掌握、也不能抵挡的。那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注定了,如何逃、怎么躲,都没有用。于是,在怡香院,她像所有被老鸨轻贱买进的女孩儿,在每个屈辱生活的时日里,学会了逆来顺受。

    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命运对抗,不屈服地活下来。依附在乔释谦的怀里,他替她担了一部分的苦,让她清楚地看到,在她一直觉得宿命的人生里,其实还有一种别人瞧不见的张力延伸着;又或者,那是种意志,和她的生命同根相连着。

    哭完了,她从此也该学着坚强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个重新活过的际遇。她必须珍惜。

    “你还有这么多感情、这么多时间,轻言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你担心江嬷嬷还不放过你,就跟我回乔家吧。我是经商的,家里开了一间绸布庄,还缺几个人手,你可愿意到我那儿帮忙?”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不知怎么地,面对他那诚挚温暖的眸光,白苇柔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的心,出现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她抹掉眼泪,有些卑微地想: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她或许也可以是不同的。

    乔家住在白云镇东隅,一座宏伟达观的四合院落,和城里的倪家、赵家并列三大富户。

    乔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早年还有些亲戚跟着同住在院落里。在乔释谦从父命赴洋留学的那段时间,全被乔老夫人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出去;待乔释谦返国娶妻后,偌大的院落有一大半改成了店面。这些年随着乔释谦大江南北地走,雇请的长工、伙计、丫头也跟着愈来愈多,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是真正乔家人的数十倍之多。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随着车子停下,声音此起彼落地向起。

    白苇柔缩在车厢角落,掀开廉子一缝,看见乔释谦走向几个恭恭敬敬迎在门口的下人。直到乔贵出声唤她,她才敢下车。

    “这是少奶奶。”乔释谦挽着妻子,显出惯有的悉心与呵护。

    白苇柔的视线顺着那绸衫的袖口望去,一名端庄秀丽的女子渐映入她的瞳仁里。

    那紫衣女子有种温婉的气质,有些甜意,让人见了禁不住起而生怜;只是脸色太过单薄,白得没半点血色。

    那就是赵靖心?一路上,白苇柔不知听乔贵说了几次了;那时侯她不断地想像,能和乔释谦相守一生的伴侣,会是个甚么样的女子?如今见着了,白苇柔反而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位外表娴雅的女子,在众人烘托下,却有种不可比拟的气势。

    赵靖心有些好奇、有些不安,眉间又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白苇柔。

    “呃她是”赵靖心用目光询问丈夫。

    乔释谦点点头,垂首在妻子耳边低喃了些甚么,目光流动着温暖,及一分让所有女人都希冀的温柔。

    刹那间白苇柔才发现,能得乔释谦这个男人为终生伴侣,此生该是无怨无憾。

    那种情绪像碗醋,忽然没头没脑地迸出,强烈的酸味溢满了她的整个心。

    “这是靖心,我的妻子。”乔释谦微微一笑,替白苇柔引介。

    “白苇柔叩见少奶奶。”她欲跪下行礼,但膝盖还末触地,两手却已经握进一双纤纤柔荑里,将她扶起。

    白苇柔迎上赵靖心那对温软柔媚的双眸。

    “别这么多礼。你的身体才刚复原,该好好休息才是。”赵靖心开口,表情里没有一丝的怀疑和敌意。丈夫接受的,她都接受,这是她自小的教条。

    “靖心说的没错。苇柔,你别这么见外。”

    赵靖心微笑地打量她,一会儿才唤了丫头:“桃花。”

    “少奶奶。”一个丫头匆匆出列,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屈身行礼。

    “带苇柔到张妈那儿,请她派个活儿给苇柔。”

    “是,少奶奶。”

    白苇柔脚步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乔释谦。

    “去吧,张妈人很好,你别担心。”乔释谦口气充满抚慰。

    白苇柔勉强笑笑,突然意识到赵靖心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赶紧垂下目光,没敢多看他一眼,急忙跟着桃花走了。

    “这趟路可顺利?”赵靖心轻柔询问。

    “嗯。我托人替你带了几味葯草,一会儿请张妈熬去”

    自始至终,白苇柔都没有回头。她只是着迷地听着乔释谦低沉的嗓音,带着只能细细品味的温柔,和着风愈吹愈远。

    她不懂自己是怎么了,那种难受是因为不习惯而引起的,就好像是突然被人剥夺了甚么,令她十分焦虑不安。

    然而,乔释谦并没有欠她甚么。

    对这儿的人,她所能抱持的就是感激了。

    念完最后一页经,乔老夫人敲了下木鱼,才巍巍颤颤地起身。这个秋天来得特别早,天色一凉,她浑身筋骨疼痛不堪;然而身体上的病痛却抵不过心里的烦闷。

    “娘,孩儿给您请安来了。”

    乔老夫人转过头,仍是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望着门外的乔释谦,她的心就像神明桌上那只空洞的木鱼,激不起任何波澜的声音。

    “你那媳妇儿呢?”

    “靖心身子不好,所以没来。”

    她掀起嘴皮冷冷一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要是你爹在世,恐怕也别指望她会跟着你一块来。好啦,你看也看过了,回去吧。”

    乔释谦没有异议。从他懂事以来,就跟母亲很疏远;乔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造成他们母子俩疏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血缘”还有他长年所累积的责任和压力。

    他是乔家唯一单传的儿子,也是父亲为了延续香火,背着妻子在外偷偷生下的孩子。

    成年之后,乔释谦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生母。当年乔老夫人以最铁腕的手段,在他出生后便送走了他母亲,又逼父亲交出乔家的一切,由她掌大权,并亲自负起教养他的责任;但几十年来,乔老夫人一直没法子把他塑造成她要的样子。她行事狠绝,乔释谦却纯良敦厚,为此母子一直争执颇多;尤其在赵靖心进门后,乔老夫人的不满更形加深。

    夹在柔顺的妻子和跋扈的母亲中间,乔释谦有太多无奈;但内敛的性格却让他习惯于承受一切,不愿多说。

    “江家的约已经敲定了,明年他们的丝造厂就可以动工生产我们的丝绸了。”

    “是吗?”乔老夫人紧蹙的眉微微放松,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谈生意这一项,乔释谦从不曾让她失望。

    “母亲没事,那孩儿告退了。”

    “张妈说你带个女人回来?”

    “是的。”他点头。

    她眯着眼,半带着探索,等待他接下话来;可是乔释谦的表情仍是一贯的坦然磊落。

    “她需要帮助,所以我带她回来。”

    “没事了,你出去吧。”乔老夫人注视他许久,僵硬地转向窗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在她面前心虚过,永远是这么坦荡荡地看着她,行为举止处处合宜;就连带陌生女子回家这类一般人避讳之事,他也能让人无从置喙。

    门被关上了,乔老夫人转过身,拿起供桌上的佛珠,表情是一贯的孤冷倔傲。

    怡香院一大早,下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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