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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邝是真的垮了,可她并没有哭。我建议她在宾馆里享受送餐服务,不必再跑出去,她表示同意。

    西蒙安慰了她几句,吻了她的面颊后把我们两人留在了房间里。我们吃的是意大利面片,十二美元一盘,按中国水平实在奢侈无比。邝直愣愣地看着盘里的面片,脸无表情,像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对我来说,意大利面片是很可口的晚餐,希望它能赋予我足够的能量来安慰邝。

    我该说什么呢?“大妈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们为失去她而深感悲痛?”这样说实在不够真诚,因为我和西蒙从未见过她。而邝那些有关大妈虐待她的故事在我听来却更像是一本最亲爱的姨妈式的回忆录中的素材。邝此刻正在为这个有点邪气的老女人悲伤,而她留给邝的却只有伤痕,凭什么我们非得对那些虐待我们的嬷嬷们报以挚爱呢?难道我们纯洁无瑕的心灵一定要印上虚假的爱的赝品吗?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死会使我感到如此凄凉吗?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恐怖与负罪,试想一下,当我重温自己的童年经历想去撷取几分愉快的回忆,却发现这几乎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我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引来麻烦,如果我母亲死了,我应该原谅她并借此发出一声解脱的长叹吗?或许我会走入一个想像中的小山谷,那里我的母亲是那么完美温柔,体贴可爱,她抱着我说“对不起,奥利维亚,我是个可恶的妈妈,一点也不称职,即使你恨我一辈子我也没有怨言。”这也许正是我想听到的,但事实上我不知道她会对我说什么。

    “面片。”邝带着伤感说。

    “什么?”

    “大妈问我们在吃什么,她说她很遗憾没机会尝尝美国菜的味道了。”

    “可面片是意大利的菜。”

    “嘘,我知道,可你这样告诉她,她就会说遗憾没机会吃意大利菜,总之是太多的遗憾。”

    我凑近邝低声地问:“大妈不懂英语吧?”

    “她只懂长鸣方言,加上一点儿心语,时间长了,她会懂更多的心语,甚至会学点儿英语也未可知”

    邝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暗自庆幸她没有被悲伤所打垮,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

    “阴人们都是用心语讲话的,又方便又快捷,从来没有。错词汇的时候。

    “心语听上去怎么样?”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真的吗?”

    “好多次了。不要只用舌头、嘴唇、牙齿来讲话,要用上百种秘的感官。”

    “噢,对,对。”已往有关这个话题的片断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这是一种与原始本能相关的感觉,在人类的头脑创造语言和更的功能之前就已经具备——一种推托、致歉和说谎的能力,骨寒暗香、鹅叫、脸红——这些就是隐秘感官所使用的词汇,我是这想的。

    “这种隐秘的感官,”我对邝说“是不是指当你头发竖起来就说明你在害怕?”

    “说明你爱的人正在害怕。”

    “你爱的人?”

    “对,隐秘的感官总是在两个人之间起作用。你怎么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呢?你的头发竖起,就说明你知道了别人的秘密。”

    “你是说人们之所以还有秘密是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拥有这种感觉力。”

    “是的,人们通常到死都没想起来。”

    “这么说它是鬼魂的语言了?”

    “这是爱的语言,这并不仅仅指那种两情相悦的爱,所有爱,母亲对婴儿,朋友对朋友,姐妹对姐妹,陌生人对陌生人。”

    “陌生人,你怎么会爱一个陌生人呢?”

    邝皱了皱眉:“你初遇西蒙时,他不是个陌生人吗?我刚碰到你时,也是陌生人。还有乔治,我第一次碰到乔治时,我对自己说,‘邝,你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你知道什么?乔治是我上辈子的情人!”

    “真的?一半吗?”

    “不,是曾。”

    曾?我完全糊涂了。

    她用中文回答道:“你知道的——那个带给我油罐的人。”

    “噢,我想起来了。”

    “等等,大妈,我在和利比—阿说我的丈夫。”邝的目光越过我“你知道他的——不,不是在此生,是上辈子,当你在峨嵋山时,我给了你鸭蛋,你给了我盐。”

    当我用叉子挑进面片时,邝独自兴奋地谈着什么,在她自造的往事回忆中远离了忧伤。

    在曾变为乔治之前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对,是在我死去的前一天。

    曾给我带来了一小袋大麦,还有一些坏消息,当我把那些洗好的衣服交给他时,他没有再给我要洗的东西,我站在蒸汽锅旁边,煮着衣服。

    “衣服干净与否都无所谓了,”他告诉我,眼睛却看着远处的山峦。噢,我想起来了,他说我们的求婚已经结束了,但他接着宣布一道“天王已经死了。”

    这消息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这怎么可能呢?天王是不会死的,他是不朽的啊!”“已经不再是了。”曾说。

    “谁杀了他?”

    “听人们说他是自杀的。”

    这说法听上去比天王的死讯更让人震惊,因为天王是不允许自杀的,可他自己却自杀了?难道他不再作耶稣的弟弟了吗?一个客家人怎么能如此愚弄自己的人民呢?我看着曾,那张阴郁的面孔,他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困惑,因为他也是客家人。

    我一边把那些沉重的湿衣服从水中捞出,一边想着这些事“战争至少是结束了,”我说“河上又可以行船了。”

    这时曾又告诉了我第三个消息,它比前两个消息更坏。“河道已经开了,可流淌的不是水,而是血。”当这句“不是水而是血”传进我耳朵时,我已经不知所措了。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从稻穗上获取每一颗稻粒。他是那么地吝啬词语,我只能一点一点地获得。

    十年前,天王把血腥之潮从山区推向了沿海,那真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现在这血腥之潮回流了。清兵们将天王的信徒悉数残杀,他们向内陆一路追杀,烧屋掘坟,直闹得天翻地覆。

    “都死了,”曾对我说“连孩子也不能幸免。”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无数哭泣中的孩子“他们什么时候会打到广西?”我嗫嚅地问“下个月?”

    “不,送信人到我们村只比清兵屠杀快了几步。”

    “啊!两个星期?一个星期?到底多久?”

    “明天清兵就将攻克金田,”他说“再过一天就是——长鸣。”

    所有的感觉瞬时在我的体内凝固。我倚在磨盘上,脑子里满是清兵沿途掠杀的影像,就在我想到刀落血喷的惨状时,曾突然向我求婚了,事实上他并没有用“求婚”这样的词,他只是粗声粗气地说“嘿,今晚我要上山在洞里躲起来,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对你来说,这话听上去太粗俗,一点情调也没有,但如果有人主动来拯救你的生命,它和在教堂中身穿一袭白纱发出的婚誓不是一样美好吗?随便换一个情形,我是一定会答应他的:“好的,我们走吧。”但当时我心里丝毫没有婚姻的位置,我在为班纳、老鲁、一半——甚至所有的耶稣教徒们担心,他们的面孔一一在我眼前浮现:牧师、阿门夫人、老鼠小姐、太迟了医生,这种感觉是如此猛烈,我弄不懂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在意?我们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语言、理想、对世界的认识,但我还是要这样评价他们:他们的意旨是严肃的,尽管这种意旨在实现时并不一定能善始善终,但他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时,怎么会对他们无动于衷呢?

    曾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去还是不去?”

    “让我再想想。”我说“我没你脑子来得那么快。”

    “有什么好想呢?”曾说“想活,还是想死,其他无须多想,那样反而会使你误认有多种选择。你的心就会混沌不清。”他走到通道边的长凳上,双手抱着脑袋躺了下去。

    我把湿衣服铺在磨盘上,推动石滚把水挤出来。曾说得不错,我已经判断不清了,从私心来说,我承认曾是个不错的男人。从我的命相上说,我也许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尤其是当我大难将至的时候。

    但我马上就想到了问题的另一面:如果我跟他走,我将会失去对自己的兴趣,我不会再自我设问:我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吗?我该不该帮助班纳小姐?基督徒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都将不复存在,曾将决定什么与我相关,什么无关。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

    我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和曾开始新的生活?对朋友保持忠诚?如果我躺进山里,我会因恐惧而不明不白地死去吗?如果留下,我会死得更快吗?活着,死去,我该怎么办?这好像是在追赶一只小鸡,转眼自己却成了被追赶的小鸡。我只有片刻时间来选择哪种欲望更强烈些,我将依此行事。

    我看了看躺在长凳上的曾,他闭着眼睛没有动。曾是个善良的人,不算聪明,但非常忠诚,我决定用我启动它时的方式来结束我们的婚约,我会像一个外交家一样让他认为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曾——”我叫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

    我把湿衣服挂起来,说:“我们为什么不跑远点呢?我们又不是太平花。”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说:“你听我说,清兵只要觉得你和基督教有一点牵扯就会杀头,你住在这种地方,判你死刑足够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嘴上却辩道:“你在说什么?外国人又不是天王的信徒,我经常听他们说,耶稣在中国没有兄弟。”

    曾被我激怒了,好像他从没想到我是个如此愚蠢的姑娘。“你去跟清兵讲这些吧,那你的头早就落地了,”说着他跳了起来“别白费时间了,今晚我就走,你来不来?”

    我继续装傻地说:“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呢?让我们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形势不会如你想的那么差,清兵是在到处杀人,但杀的毕竟是少数。是为了吓唬老百姓的。而对外国人,清兵肯定不会碰他们。他们有条约。我想起来了,也许住在这里还更安全呢。曾你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们还有一间房子呢。”

    “住在这儿?”他叫道“哇!我还是先把自己的喉咙割断算了。”看得出他真的被激怒了,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声音响得足以让我听见:“这个白痴,傻瓜,弄不清楚现在该干什么事情。”

    “嘿,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说“莫不是苍蝇飞到你耳朵里让你脑子发昏了吧。”我用小拇指在空中划了个“之”字形“你听到了吱吱声,认为灾难将至,可你的担心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曾愤愤然“你脑子出毛病了,你以为和外国人一起住了几天就能长生不死了吗?”他站起身,满面怒容地瞪了我一会儿,然后说:“罢!”随即转身离去,刹那间我的心被深深刺痛,这时,他的声音从外面转来“这个疯丫头,弄不清楚小命就要没了”

    我仍然呆在洗衣坊里,手指颤抖不停。所有的情绪瞬时败坏到极点,我没想到他这么好骗,泪水夺眶而出,我用手擦干了,没有自怜。哭泣是弱者的奢侈。我开始唱起了一支古老的山歌。那歌现在我已经记不起了。但我的歌声却清晰有力,年轻而伤感。

    “好了,好了,我们别吵了。”我循声转过身。曾站在那儿,一脸的疲惫“我们可以把这些外国人也带到山上去的。”他说。

    带他们一起去!我点了点头。他高兴地离开了,边走边唱着我刚才唱的那首歌中男人应答的部分。看来他比我想的要聪明,这会是一个可爱的丈夫,还唱得一口好歌。他停住脚步叫我:“女怒目!”

    “哎。”

    “日落前两个时辰我会回来,告诉大家准备好东西,准时等在大院里,明白吗?”

    “明白了。”我说。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来叫我:“女怒目!”

    “哎。”

    “别再洗衣服了,它们大概只能留给死尸穿了。”

    你看,他已经在行使权力了,代我作出决定,这正是我对婚姻的认识,我已经告诉自己多少次了。

    曾走了,我回到花园里,蹬上了鬼商人辞世时呆的那间亭子。越过高墙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屋顶,一条小路一直通向山里,每个初到长鸣的人都会感叹这是个美丽的所在,安谧祥和,也许我应该在这里开始我的新婚。

    可是我知道这宁静意味着大难将临。整个空气都显得凝滞沉重,令人难以呼吸。看不到飞鸟,看不到云彩,天空是一片偏红的橘黄色,似乎血光之灾已经先期光顾了天庭。我紧张极了,恍惚中觉得什么东西在我的皮肤上蠕动。我低头一看,哇,在我手臂上缓缓爬行的竟是一条令人恐怖的蜈蚣,两排爪子正在有节奏地摆动。我拼命拍打甩动,总算把这只蜈蚣甩到了地上,它如秋叶般飘落,原来是一只死蜈蚣,但我忍不住踩上了几脚,直至它在石板上变为粉末。而直到如今,那种异物在我身上蠕动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老鲁摇响了开饭的铃声,仿佛又回到现实之中。走进餐厅,我坐在了班纳小姐的旁边,自从我开始把我的鸭蛋拿出来与大家分享以后,我们中国人与外国人就不再分桌而坐了。像往常一样,阿门太太开始做她的饭前祷告,和往常一样,老鲁端出了一碟炸蚱蜢,他将之称为兔排。我本想等大家吃完饭再说,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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