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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瀑布,轰然而下的瀑布闪烁着万千珠玑。

    飞溅着的水珠在阳光照射下酷似雾濛濛的细雨。

    细雨洒在裸露的躯体上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噫,那瀑布怎么变得如此轻柔,怎会在倏忽之间变了颜色:那么黑、那么黑。

    嗬,不是,不是瀑布,是瀑布似的乌发,柔美秀长的乌发披散下来,披散下来,披散在矫楠裸露的胸大肌鼓得老高的胸前。

    隐在瀑布似飞落的乌发中的脸,也在俯下来。脸上的鼻梁、嘴巴、脸颊、额头,全隐在幽深的黑暗之中。唯独那双眼睛,那双梦幻般的晶亮晶亮的眼睛,像穿透一切的犀利的光似的,直刺进矫楠颤悠悠的心窝;唯独她的鼻息,那轻微温馨而带点局促的鼻息,融化世间一切般包围了矫楠的整个意识。她的脸还在往下俯来,他们的唇贴在一起了,柔润的温暖的唇粘胶似的紧贴在一起了。矫楠的全身袭遍了甘美的纯露似的感觉

    “哎呀!”不知哪个锐声呼叫着,打断了矫楠的美梦。他醒过来了,睁开了困惑的双眼。

    落进他眼帘的,是垂吊在铁丝上的一块蓝条毛巾,蓝色脏得几乎成了黑色。横贯整幢工棚的铁丝上,零零乱乱地挂满了毛巾、袜子、工作服、手帕,还有大口瓶子。瓶子里没啥东西,也没盖子,不知吊在那儿干啥。工棚里长长的通铺上,被窝七拱八翘的,有的人脚跷得老高,有的人半边身子露在被窝外头,一幅不堪目睹的画面。

    矫楠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尺八寸宽的铺板上,整个幽暗的工棚内空气污浊,很是难闻。他听清角落里的“小母狗”在磨牙齿,还有两三个人在打鼾。好静,他还想回到梦境里去,入神地回想一下那双眼睛,宗玉苏的眼睛,可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睡意也打消了。

    每天清晨广播响之前,可以说是铁路会战工地上最安宁幽静的时刻。群山还笼罩在缭绕的雾岚之中,河谷上空凝定般汇聚着缕缕薄纱似的冷雾。绝大多数干体力活的工人和民兵都沉浸在酣睡之中。要不是有人梦中喊了一声,矫楠也不会醒。这会儿,起来嘛,太早;再想睡呢,睡不着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想把梦境里的感觉和细节再好好回味回味。

    “——”

    一阵尖利刺耳的哨音划破了清晨的沉寂,随后副连长那比铜锣还响的嗓门吼了起来:

    “起床了,快起床集合了!”

    扯直了嗓门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工棚里顿时乱了起来,有人跳起来找裤子,有人喊鞋子被人踢走了,有人在放肆地掀动铺盖,有人睡意未消地打听怎么回事。动作利索的,已在往门口跑了。谁都晓得专管值勤的副连长的脾气,稍有拖拉,他冲进工棚,就要掀被子、扯耳朵。

    矫楠一边随同排里面的伙伴们忙乎乎穿戴起来,一边在心头猜测,怎么,又要搞啥拉练了?强迫性的训练和跑步,不是连同林彪垮台一起不再搞了吗?今天是出了什么事儿。

    被窝都没来得及叠,跟着踢踢踏踏的脚步,矫楠随众人涌出了空气污秽的工棚,站在潮湿清冷的院坝里,挤在两排歪歪扭扭的横队中,冷得颤巍巍地瞅着脸色铁青的连长。

    连长姓高,个儿矮墩墩的,脸上有一撮浓浓的胡子。在副连长喊过威严的“立正”、“稍息”口令之后,高连长陡地大喝一声:

    “把那个臭家伙押出来!”

    矫楠凝神望去,三排一个姓贺的班长,被连部的文书、司务长、炊事班长几个人,五花大绑地推到了全连面前。贺班长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全垂落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

    寒意彻骨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队伍里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议一声都听不到了。

    “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家伙,半夜窜到清镇民兵团里去,同一个黑脸的女人乱搞!”高连长声嘶力竭地公布着他犯的罪行“为抢修三线建设急需的钢铁大动脉,为抢修通向共产主义的革命路,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不着觉。这两个狗男女呢,竟敢钻到竹林里去鬼混。同志们,你们说这家伙该不该斗?”

    “该斗!”全连的人起哄一般喊着,有人喊完了还在笑。

    矫楠瞅着远处山峦上空的一大团乌云,心里在忖度,铅灰色的乌云什么时候被风吹到这边来?

    高连长还在发怒:“同志们答得好!现在,我宣布团部的决定,撤消这家伙的班长职务,在全团十个民兵连游斗过后,押回县去监督劳动。”

    两排本来就不齐的队伍这会儿更乱了。矫楠看到,高连长的话未及说完,那贺班长已像一摊稀泥样瘫在地上,文书、司务长、炊事班长三个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起来,拉到司务长后头那间小屋里去。

    高连长的脸还是板得铁紧,拍了两下巴掌之后,继续对众人道:

    “这样的鬼事,在我们连队,发生已不是头一回了。我这连长脸上也没得光。上一回看电影,炊事班那个金雨松,把手伸到前头女民兵排姑娘的背脊上,让兄弟民兵连毒打了一顿送过来。我们已经严厉处理了,把他押了回去,让生产队好好教育。事情过去不到三个月,又出了一个败类。这是败坏我们连队的名声,败坏我们民兵的名声。我在这里奉劝你们这些少男少女,少给我惹这些风流艳事。要谈,干脆像人家上海知青郁强和余云那样,公开地谈,在一起打饭吃,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赶场。千万莫去钻树林子,莫去钻山洞,更不准像姓贺的那样跑到人家民兵团里扒下裤子干坏事”

    队伍左侧的女民兵排几十个姑娘尖声惊叫起来。整个连队一刹那间乱成了一堆。高连长大概也意识到说了过头话,猛地提高嗓门大喊了两声:

    “招呼我全打过了,散会!”

    幸好他当机立断,要不,女民兵排长准定又要站出来向他这个粗汉抗议了。

    矫楠的脑子里不时地浮动着梦境里的那双眼睛,一个紧迫的问题跳了出来,夜间,要不要到宗玉苏的小卖部里去呢?他同宗玉苏的关系,在连队里还是秘密。他俩之间的感情,还处于那种比朦胧稍稍明显一点的若即若离的阶段。可他到她那里去,是瞒着人的,是偷偷摸摸的,每次去,都是向班排长找个借口请假的。万一他和宗玉苏的关系被人觉察,会不会也遭到像那个贺班长一样的下场呢?

    矫楠犹豫起来了。

    矫楠不曾想到,被他打倒在地擒获的“黑鳗鱼”真的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亡命在逃的杀人罪犯。这么一来,整个歇凉寨集体户和大队都受到了县公安局的表扬,县里面还特地给大队里送来了一面锦旗。于是乎,矫楠、宗玉苏、郁强、杨文河几个人的名字,就在知青中间响开了,公社、区、县的干部也重视他们了。事情发生的当年,县里面要组织铁路会战民兵团,还决定每个民兵连四个排中间,必须要有一个女民兵排。女民兵排的名额,照规矩摊分到各个大队。偏远闭塞的歇凉寨大队,也像好些山乡村寨上一样,要动员一个农村姑娘出远门,简直比登天还难。吴大中自然而然把脑子转到了知青头上,每个大队两个女民兵名额,让女知青去,一个是余云,一个是宗玉苏。理由是动员时她们都报了名。余云上铁路工地,让她的男朋友郁强一路去,互相有照应;而宗玉苏、矫楠、郁强三人呢,由于抓杀人逃犯有功,是民兵中的功臣,理该他们去。再说,不少人都在传,铁路修好了,沿途各站都要招收站务人员,对这些知青来说,也算是一个安排。

    就这样,矫楠来到了铁路会战工地。郁强、余云和他及本大队两个青年农民“小母狗”和“小鸭儿”分在连队里干活。宗玉苏呢,福星高照,团里的后勤部把她抽了出来,在专为一营三个民兵连设立的马哨街小卖部里当了售货员。马哨街紧挨着一连二连扎在坡上的工棚区,离三连也只半里路,走个来回十分钟便够了。但矫楠很少到马哨街去,难得去一趟,也绝不到宗玉苏小卖部里买东西。一种奇怪的自尊心和矜持感支配着他。郁强问过他:

    “怎么不去宗玉苏那儿买糖吃?余云去买糖,她尽拿广州的好糖卖给余云。”

    广州的水果糖在工地上是稀罕物。矫楠不想去赚这个便宜:

    “我不喜欢吃糖。”

    “那去玩玩也好嘛,宗玉苏那里东西不少。”

    “我不敢去”矫楠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会把这句心里话吐出来的。

    “不敢?”郁强睁大一对眼睛“你连‘黑鳗鱼’都敢打,去小卖部就不敢了?算了吧,我知道,你心中有鬼。”

    “我有什么鬼?”

    “我问你,抓‘黑鳗鱼’那天,你为啥只对我们说是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宗玉苏?”

    矫楠无言以对。郁强的话是有道理的,要他和杨文河帮忙去对付“黑鳗鱼”的时候,矫楠没提到宗玉苏,他知道这两个人同宗玉苏的关系都僵,怕说了实话他俩不去。事情过去之后,他们俩从没给矫楠点穿过这件事,但矫楠心头清楚,他们不会看不出眉目,看不出内中的蹊跷。只是他们不问,他也不想说罢了。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又何曾不晓得宗玉苏就在近在咫尺的马哨街上呢,他又何曾不想去这条少数民族聚居的街上走一走,瞅她几眼呢!只因为他怕宗玉苏会认为他是去要求感恩的,只因为他怕她看透他的心事,再被她瞧不起,他才不去。中学时代给她写信惹出麻烦事儿的阴影,还笼罩在他的心头,还刻骨铭心般地刺痛着他的自尊心。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格外地羡慕郁强和余云之间的爱情。郁强家是声名赫赫的资本家时,余云同他很好,且把老师和家长的威胁恫吓置之度外;“文革”开始,郁强家被抄了,他那个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妈妈被里弄专政队逼着去通阴沟、扫弄堂,家中一贫如洗时,余云还是执著地爱着郁强,同他一起双双来山乡插队落户。她是独养女儿,母亲身边无人照顾,照政策是可以分在上海的;即便她有在读书期间恋爱的“把柄”给人抓在手里,还是可以分在“市农”的,在上海市郊的农场里,有工资收入,一两个月就可以回一趟家,讲到天边去也比插队落户好,但是她跑到贵州山乡插队来了。唯一的原因就是郁强是“外农”郁强的命运是插队,她愿意跟着他来。来了之后,她吃了多少苦啊,和山乡妇女一道劳动不说,单是为郁强,她都添了好些累赘事。郁强是资本家的“小开”从小过惯了少爷生活,烧火、煮饭、洗衣、缝补,啥事儿都不会干。而这一切,余云全给他包了下来,并且影响了他,使他渐渐动手学会了洗手绢、洗袜子、洗内衣内裤。

    瞅着他俩双双走出走进,望着他俩一路去爬山采花,下河游泳,端着盆去洗衣裳,矫楠总有一种酸滋滋带点儿妒忌的羡慕心理。他和宗玉苏为啥总不能和谐地相处相恋呢?

    是的,有时候他觉得他们现在离得很近很近;而有时候,他总觉得他们之间隔得很远很远,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不错,他替她垫过车票钱,他在“黑鳗鱼”胁迫她的危急关头,救过她的难。但他不认为这便能赢得爱情。如果因为做了这些事而趁机要求报答,要求她以情相许,矫楠会感到自己太卑鄙。在他的心目中,恋爱该有如醉似梦一般的情,该在宏大无比的天地之间有充分的信赖、倾慕和奉献。而他和宗玉苏之间呢,缺乏的恰恰就是这个。

    要不是那次扛预制块伤了腿,矫楠简直不知道他怎样同宗玉苏打破这僵持的局面。

    那是初上铁路工地时的事。

    通建桥工地的便道还没修好,而为建桥挖开的基坑四壁出现了裂缝,必须及时在四壁砌起预制块护墙,才能防止基坑出现塌方事故。

    预制块远在八里地之外的引路线堆场上。矫楠他们被抽出来,去赶运水泥浇铸的预制块。高连长下了命令,每人每天跑两回,完成两块的任务。

    水泥预制块每块七十五公斤重,一个人不论是扛、是抬,矫楠都拿不动。他只好同郁强搭伙,两人抬一块。抬着一块走出三五十步,回过头来再抬第二块,边抬边歇,半天倒也能完成每人一块的运送任务。

    几天过去了,他们配合得相当协调。可那天郁强突然出了个新点子,说是发现了一条近路,只要爬个一里多地的坡,到了山巅上,就能把预制块顺着斜坡往下滚,省时又省力。他还拍着胸脯道,这是他同余云谈情说爱逛山路时走过的道,绝不会错。

    矫楠信了他的话。

    事实也确像他说的一样,费尽力气把两块预制块抬上山巅,只要顺着山巅滚落到山脚,离桥梁工地也就只有一里多地的平路了。

    两人讲好,矫楠先下到山脚,去看好滚落下的预制块;郁强在山巅上,搬动预制块往下滚。

    第一块沉重的预制块滚下了山坡,一只角深深地插进稀松的泥地之中。矫楠跑了过去,俯身想把预制块摇松之后推出来。

    正在他使劲儿的时候,第二块预制块滚落下来了,矫楠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预制块的一只角撞了他的腿肚子,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哀叫了一声,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

    郁强兴冲冲地从山路上跑下来,看到跌坐在地的矫楠脚下一大摊鲜血,吓得那张英俊的脸顿时变了色。

    他顾不得两大块预制块了,背起脸色发白的矫楠就跑。跑出一截路,矫楠才察觉,他走的不是去营部卫生所的路,而是在往马哨街跑。

    “马哨街上有医务室吗?”他忍着疼痛问。

    “先去宗玉苏那儿包扎一下,止住血。”郁强背着矫楠这么个沉甸甸的汉子“呼哧呼哧”喘着说。

    “不!不去她那儿!”矫楠喊着。

    郁强连头也不回:“算了吧!矫楠,别记恨宗玉苏了,她给余云讲过,你写给她的信,是她父母从她那儿搜去,交给‘死猫儿’的。”

    自从“死猫儿”整了郁强和余云,在他俩的嘴里,从来没叫过他一声老师。

    矫楠没话讲了。他同宗玉苏有过几次接触,她从没给他解释过。而他,更没有要求她作什么解释。可她解释了。

    郁强把矫楠背进了宗玉苏的小卖部,让他坐在一条板凳上。

    宗玉苏二话没说,就打开卫生箱,找出了消毒药水、药棉、纱布,让他撩起裤管,半蹲着替他又是擦洗、又是包扎。

    还好,只伤着皮肉,没撞碎骨头,没啥危险。但宗玉苏却给他包扎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把起先抹满血迹的纱布包扎在最外头,顺手拿起一瓶红药水,倒在纱布上。

    “你你这是干啥?”矫楠惊异地问。

    “你可以多休息几天。”她仰起脸来,坦率地望着他,眼里闪烁着带点儿调皮的光芒“你们连队的伙食多差啊!一天两顿饭,还没啥菜。‘上顿瓜,下顿瓜,发了工资跑回家。’这是不是那些小民工说的?”

    呵,这些她全知道。矫楠定睛望着她,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可你们的活又那么重,那么耗体力。”她轻轻地补充了一句,转过身去洗手。

    郁强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了。矫楠的伤口还在痛,腿脚使不得力,回不了连队去,只好呆在宗玉苏的小卖部里。

    小卖部的柜台上,一刻不停地有人来买东西。针头线脑、牙刷牙膏、毛巾缸子、纽扣梳子、罐头瓶酒、糖果小吃,最多的是买烟的,差不多每隔两三分钟就有一个。即使在小卖部的柜台上,都能感觉到动工初期铁路工地上沸沸腾腾的热闹气氛。

    宗玉苏几乎找不到空闲同矫楠搭话。直到午饭时,她去一连的食堂里打了饭来,端出两碗剩菜,在后屋的炉子上热了热,招呼矫楠吃饭。

    矫楠真恨郁强,这家伙把他扔在小卖部不管了,害得他只好无聊地呆着,吃她的饭。但在心底深处呢,他又有点暗暗感激郁强,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同宗玉苏相对守着两碗菜吃饭呢!

    虽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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