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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堆火烧起来了。

    像篝火,像坡上铲下的草皮晒干后点燃的火,像灶孔边火塘里烧起的火。

    夜深了,都喊冷“小鸭儿”和“小母狗”就去自家柴楼上抱来了两捆干柴,还随手拖来一束干谷草,把火点燃了。他俩还在火坑里埋了些啥东西,互相嘻嘻哈哈地乐。

    矫楠感激他们麻利的动作,感激他们烧起了这堆火。冷得难受的躯体,得了火的温暖,微显出了些困乏。

    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插队落户的歇凉寨,赶二十八里山路去公社搭车,他兴奋得没一点睡意。同一知青点的杨文河、郁强、余云、丁萌萌、秦桂萍、聂洁都不走,矫楠因姐姐矫静的婚事要回上海,他们也都很兴奋。人人都给家里写了信,让矫楠带着信,去各家各户走一走,亲口讲一讲插队落户生活的详情细节,靠写信,总是讲不清楚的,毕竟这是插队快两年来,知青点里头一个回沪探亲的伙伴啊!秦桂萍的父母亲为了她在贵州山乡插队,随着内迁的职工,举家迁到贵阳市郊来了。她没有信带往上海,但她亦写了一封信,让矫楠在路过贵阳时,投进邮筒。这样,她的父母亲一两天里就能收到她的信。而要是丢进公社那个邮筒呢,至少也得四天。

    “矫楠,真的,到了贵阳,若不能买到车票,你就住到我家去。”秦桂萍又一次真挚地对他道。

    矫楠点点头:“知道了。”

    “哎呀,我看你不管买得到票买不到票,就去一次吧!”聂洁沙哑的嗓门吊得老高地说“让未来的丈母娘相相女婿嘛!”

    众人哄笑起来,余云俏丽俊美的脸蛋,几乎扎进了郁强宽大壮实的怀抱里。

    秦桂萍斜了聂洁一眼:“你不要瞎三话四!”

    “哎呀,有那层意思,还怕人说!”聂洁大惊小怪一般叫起来“换了我啊,爱上了哪个,当众打开司我也不在乎。”

    “根本没那种意思。”秦桂萍辩解的声音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没那种意思,那我问你。”聂洁沙哑的嗓门拉得更响了“你替他洗衣裳算啥?”

    “互相帮助。”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怎么不来同我帮助帮助,同杨文河帮助帮助,单帮助矫楠一个?我再问你,男生没回集体户,你老站在门口望,望点啥?算了吧,秦桂萍,叫你一声小阿妹,我老阿姐是过来人,哪个少女不怀春,我比你懂!”

    “真的吗?”丁萌萌一双光亮逼人的大眼睛紧盯着秦桂萍,继而又朝矫楠斜过来“你们也像郁强、余云一样好起来了?”

    “好起来了也没啥奇怪的嘛!”郁强脉脉含情地瞅了余云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哎呀哎呀,你们叽哩呱啦说啥子哟?一句也听不懂!”“小母狗”抗议般嚷起来“要讲上海话,滚回屋头去。在我们跟前,就要讲我们听得懂的话。”

    “为什么?”杨文河故意逗这十六岁的小伙。

    “怕你们当面骂我们唦?”

    “哈哈哈!”众人快活地大笑起来。

    杨文河笑毕问:“那你说,跟你讲些啥呢?”

    “讲上海嘛,像你上一回摆的龙门阵,好听极了。”“小母狗”稚气未脱地道“江上的大轮船,真的比一个寨子还大?”

    “‘小母狗’,烤好了,快喊他们吃。”“小鸭儿”同“小母狗”同岁,却要老成一些,文静一些,他用一根树枝刨着火堆下的灰灰道“快,有洋芋、包谷、豆豆、红薯,爱吃啥抓啥,吃完了再摆好听的。”

    几个男女知青欢叫着扑过去,不怕烫地抓着两个看谷子娃娃暗暗烤熟的食物。在偏远的山寨,这抵得上美味佳肴了。

    矫楠坐着没动,回到上海,就不会稀罕这种食物,让其他人多吃点吧。

    “你不吃?”杨文河转过脸问“想什么心事?”

    “没没想啥”矫楠支支吾吾搪塞着。

    “别瞒我了,你,”杨文河的嘴凑近矫楠耳朵“真对秦桂萍有意思?”

    矫楠两眼盯着他:“你也这么认为?”

    “人家都在传呢,嘿嘿。”

    矫楠不想辟谣,也不愿承认。歇凉寨上海知青集体户,杨文河、郁强、余云、矫楠是同班生,丁萌萌、秦桂萍是初三(3)班的女生,聂洁则不同,她是上海少教所在“文革”中根据张春桥指示解散之后,被勒令一个月之内去上山下乡的人物。听说,在进少教所之前,她是虹口三角地一带的出了名的“女流氓”有过一番轰动时期。曾经有两帮流氓,为了争夺她大打出手,伤了好几个倒在马路上。虽在一幢茅草屋里共同生活了近两年,矫楠和三个不是同班的女生,仍有种生疏感。不像他同杨文河、郁强、余云那么熟悉,无话不谈。只是,三个女生中的秦桂萍和他交往较多,他心头也是承认的。

    事情是怎么起头的,他都讲不清了。那天他到寨外沟渠边清洗衣裳,秦桂萍随后也来了,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洗。他没留神一件白衬衣顺着沟渠水漂过去了,随着他一声喊,秦桂萍一把捞起了白衬衣,顺手展开瞅了一眼,朗声笑了:

    “你这也叫洗衣服啊,看,衣领上的污迹全没搓去。哈哈哈!”

    矫楠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伸手要衬衣。

    她却蹲在沟渠边,帮他搓洗起来。雪白的肥皂沫一团一团,随着水流漂远去。

    这以后,矫楠见她在费劲地挑水,想到她帮过自己一回,便走过去帮她把两桶水挑回了集体户。

    她的父母在贵阳市郊,四五个星期,她总要回家一次。探家回来,总有些吃的、用的东西带来,有时她偷偷塞一点给矫楠,花生酱啊、炒麦粉啊什么的,矫楠不便当众推诿,只好设法还她的情,把上海寄来的麦乳精、奶糖悄悄送给她。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心灵接近了,闲言闲语也传开了。矫楠不是木头人,他看得出秦桂萍对自己有意,可要问他是不是爱她,他还不能承认。作为一个不丑的年轻姑娘,她当然有吸引他的地方。但他总还觉得,他们之间缺乏一点什么。

    缺乏一点什么呢?

    他一时讲不透,他只晓得,在他的心底深处,还经常浮现出宗玉苏的倩影,他还想她。而他自问自己,如果不同秦桂萍在一起,会不会如此深切地思念她呢?答复是否定的。

    “这回该摆个好听的龙门阵了吧!”“小母狗”又提出了要求“小杨,你先讲。讲完了该小郁讲。”

    “小鸭儿”虽不催,但是一边咀嚼着嘴巴里的黄豆,一边睁大两只鼓鼓的眼睛瞅着杨文河。

    杨文河一拍膝盖,爽快地道:“好,我讲。今晚给你们两个小伙开开眼界。上海有个‘大世界’,可以说这是个全国不,世界上闻名的游乐场,‘大世界’是座优美的艺术建筑,是,是唉,郁强,是哪个人开的?”

    “创建人叫黄楚九,浙江余姚人。开设于一九一七年吧。”郁强懒心无肠地说。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浙江余姚人是个药材商,本来跟英国洋行买办经润三合伙,开办了一个叫新世界的游乐场。经一死,经润三的老婆就把他排挤出来,黄楚九一气之下,发誓要办一个超过‘新世界’的游乐场,于是乎他就挖空心思”

    杨文河绘声绘色一讲“小鸭儿”和“小母狗”两个山寨小伙听得入了迷。“小鸭儿”圆鼓鼓的黑红脸上垂着两条鼻涕也顾不上抹“小母狗”更是将扁平脸探到杨文河跟前来,张大嘴倾听着。

    反正,只要挑山乡里没有的事儿讲,这帮倒大不小的娃娃都喜欢听。杨文河还常耍他们,讲一段故事,要他们帮挑一担水,娃娃们都肯干。

    矫楠却无心细听,望着由于忘了添干柴而渐渐微弱下去的火焰,他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那火焰悠悠晃晃,一跳一跳地舔着干柴,映出火堆旁一张张已显倦意的脸庞。风不时吹歪那飘飘忽忽的火焰,把灰沙吹起来,把山野的寒意吹了来。

    这亮闪闪的火焰,多像人的眼睛啊。为什么一看到烧起的火堆,总使人想起眼睛呢。而且,总使矫楠想起宗玉苏那双深深地印在他心坎上的眼睛呢。他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对眼睛了,像深秋林子里潭水一样清澈和平静,像静夜里遥远的星星一样神秘。她的双眼和跟前烧起的这一堆火相去甚远,差别极大,火是炽热地、充满激情地燃烧着的,而她那双眼睛,在很多很多时间里,都是冷寂的、静止的,一望她的两眼,矫楠自会联想到,她的心灵、她的思想也好像她的眼睛一样,是封闭着的。唯一相同的,只是她的目光和火都是亮的。

    也许正由于此吧,矫楠经久难忘地苦苦思恋着这对眼睛。

    她插队的地方离歇凉寨很近,就在不足三里地那个叫下脚坝的寨子里。听说下脚坝始终都没给知青们落实住房,头一年让他们住在土地庙里,后来县、区、社三级来检查,让他们搬到稍为好一些的烘房去住了。前不久又听说,烟叶收上来,烘房要用,又让他们临时搬进洼地旁的一幢保管房去了。就在前两三天,下脚坝有农民过歇凉寨来打米,扯起闲话,矫楠才听说,保管房里只住了宗玉苏一个姑娘,其他知青,有的回上海,有的去水利工地,都走光了。

    就是这几句话,激起了矫楠心底的波澜。使得他稍有闲暇,便情不自禁地会想起她的那双眼睛。而到了此刻,即将离开山寨回沪探亲的前夜,这种思念强烈到他不能自制的地步,他非常想去见她一面,同她说上几句话。是呵,以往他也想往下脚坝跑,可他怕,怕她不理他,怕见到其他知青碰一鼻子灰,羊肉没吃到,倒惹一身羊膻气。今晚上不怕了,即使她给他一个闭门羹,也不会有什么人晓得。况且,况且,她一定孤独,一定寂寞。瞧嘛,歇凉寨上,我们一个集体户,男男女女的,说说笑笑,时光消磨得还快,而她呢,一个人

    “哎呀,不好啰!吴大中来了。”“小母狗”忽然手忙脚乱地刨起灰来,抓过一大堆干柴,把没烤的洋芋、豆豆啥遮盖起来“快藏好,莫让这龟儿子看见了。”

    “小母狗”扁平脸上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惊慌地眨动着。其他人也都像听到了命令一般,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用柴棒、柴灰、身影遮掩着摊得满地的包谷、红薯。矫楠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小母狗”和“小鸭儿”刚才借口回去抱干柴,到集体田土里顺手牵羊搞来的。

    唯独杨文河,没事人似的,还在那里摆龙门阵:“‘大世界’里吃的东西,应有尽有,中央台北那一片,小吃摊林立,宁波汤团、嘉兴粽子、绍兴鸡鸭血汤、温州面拖黄鱼、五香糟田螺、油豆腐线粉汤、牛奶咖啡、土司布丁,花色品种繁多,价格都低廉,味道更是好吃。唉,只可惜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现在一闹文化大革命,‘大世界’变成了‘封、资、修’,取消停办了,那么大的地方,被当作仓库堆东西。”

    “啥子啥子,”“小母狗”惊叫起来“这么好玩的地方,堆起东西来了?啧啧,可惜,真可惜。”

    “是嘛,”“小鸭儿”也故意喊“我还没去玩过哩,就取消停办了,这不是欺负老子嘛。”

    几个上海知青都被这两个家伙逗乐了。大伙儿似乎都没见到长得武高武大、一身蛮力气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吴大中走近了身边。

    “摆什么龙门阵呀?笑得满寨人都听见。”吴大中站到这堆烤火人的边上来了,打着官腔问。

    “噢,”“小母狗”应声站起来“吴主任,听他们讲城头好玩好耍的事。我说啊,他们大城市的人,才没冤枉来这世界上一趟呢,啥新奇玩意儿都见过。我们呢,枉自做了一趟人呢,活在这憋气的山旮旯里,整天见到的就是一块天、一片山、几块土,我都想重新投胎投到城里去。”

    “吴主任,你也坐下听他们摆吧。”“小鸭儿”也恭顺地邀请他入伙。

    “我没得空!”吴大中没好气地道,语气还有点不高兴,矫楠抬眼望去,这位主任正在昂头望天“我是过来提醒你两个值班的,今晚上,这天要变。莫只顾耍,下半夜睡昏了,落雨也不晓得,把这一晒坝快干的谷子都打湿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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