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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dd.net,最快更新墓畔回忆录(墓中回忆录)最新章节!

    斯塔尔夫人的信

    一八三年十二月三日于法兰克福

    啊!我的上帝呀“mydearfrancis”收到你的信我是多么痛苦呀!昨天,我已经从报纸上读到这个可怕消息,而你令人心碎的来信更用血宇将它铭刻在我心上。你怎么能够,你怎么能够跟我谈关于宗教和神甫的不同观点呢?1当只有一种感情的时候,难道有两种观点?我噙着痛苦的眼泪读完你的记述。“mydearfranics”你还记得你对我怀着殷殷友情的那段时间吗?你千万不要忘记我的心被你吸引的那段时间,要知道,我心中的这种感情现在比任何时候更加甜蜜,更加深沉。我喜欢,我欣赏德?博蒙夫人的性格:我没有见过更加慷慨,更加知恩图报,更加富于同情心的人。自从我进入社交界以来,我一直同她有联系,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尽管有些差异,但由于共同的根源,我们是很相像的。我亲爱的弗朗西斯,让我在你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吧。我佩服你,我爱你,我爱你哀悼的人。我是忠诚的朋友,我将是你的姐妹。我应该比任何时候更加尊重你的观点。和你持同样观点的马蒂厄,在我刚刚感受的哀恸中,天使般地安慰我。请你给我一个迁就这些观点的新理由吧:让我以某种方式,对你有所帮助或者使你感到愉快吧。没有人写信告诉你,我已经被流放到远离巴黎的地方吗?此刻我正在周游德国,但到春天,如果我的流放结束,我将回到巴黎,或巴黎附近,或日内瓦。你想个办法,让我们聚聚吧。你不感到我的思想、我的心灵理解你的心灵吗?你不感觉,在我们的分歧之中,我们有相像之处吗?德?洪堡先生2几天前写信给我,他在信中以敬佩的心情谈到你的作品;一个他这样身份和观点的人能够这样讲,应该使你感到高兴。但是,关于你的成功,我此刻还要说什么呢?她对你的成功是感到高兴的,并且以此为荣。继续努力吧,让她如此爱戴的人名扬四海吧!再见,我亲爱的弗朗西斯。我到魏玛之后,再给你写信。给我回信吧,请将信寄到银行家德波尔兄弟家。在你的记述中,多少令人心碎的话呀!还有收留可怜的圣日耳曼太大的决定:你找一天把她带来看看吧。

    1夏多布里昂在将“记述”寄给斯塔尔夫人时,要求她不要就宗教和神甫在其中的地位“开玩笑”

    2德?洪堡先生(hum波ldt):普鲁士驻罗马公使。

    亲切的再见,痛苦的再见。

    斯塔尔

    这封由一位著名女性写的殷勤和温馨的信令我倍受感动。如果上天让德?博蒙夫人复活的话,她此刻会无比幸福的!但是,我们对死者的眷恋并无回天之力。当拉扎尔从坟墓中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手脚被捆绑着,脸上包着裹尸布:不过,友谊不能像基督一样对马尔泰和玛丽所说的:“给他松绑吧,让他走。”1

    1引自福音书,耶稣使马尔泰和玛丽的兄弟拉扎尔复活。

    他们也走了,那些安慰我的人,而且他们要求我替他们悼念另一女人。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我经历的一八三年和一八四年——写回忆录的初衷——我被任命为驻瓦莱公使——离开罗马

    我决定放弃我的外交生涯。在我任职期间,个人的不幸同工作中庸俗和细小的政治烦扰纠缠在一起。当你不曾在一个接受你的生命的人居住过的地方独自浪游时,你就无法体会什么是心灵的凄凉。你寻找她,但寻而不获;她同你说话,对你微笑,陪伴你;一切她用过或接触过的东西都让人想起她;在她和你之间只有一层透明的帷幕,但它是那么沉重,你无法将它掀起。对头一个中途抛弃你的朋友的回忆是残酷的;因为,如果你的生命延长的话,你必定还会蒙受其它损失:这些接踵而来的死亡同头一个死亡串在一起,你在哀悼一个人的时候,也同时哀悼你相继失去的其他人。

    在我作出安排,准备离职期间,我被抛弃在罗马的废墟上。由于远离法兰西,我的离职申请被拖延了。我头一次散步时,周围的景色似乎变了,树木、建筑物和天空都是陌生的;我在田野上、沿着瀑布和引水渠到处乱走,像过去在新世界森林中绿阴蔽天的小径上一样。我回到永恒的城市,它在无数逝去的生命当中又加上一个熄灭的生命。由于我经常在台伯河孤寂的河岸上漫游,我已经将河岸的景色铭记在心里,而且在给封塔纳先生的信中作了相当准确的描述:“如果一个外国人是不幸的,”我说“如果他将他的心爱者的骨骸同那么多名人的骨骸放在一起,为什么他不怀着沉醉的心情,从塞西里亚的墓地走到那位不幸女子的棺木那里去呢!”

    也是在罗马,我头一次想到撰写我一生的回忆录;现在,我找到当时随便乱涂的几行字,从中辨别了如下内容:“在世上到处浪游,在远离祖国的地方度过我青年时代的黄金岁月,在忍受了一个人可能忍受的几乎所有痛苦(甚至饥饿)之后,我于一八年回到巴黎。”

    在给儒贝尔先生的一封信中,我这样草拟了我的计划:

    我惟一的乐趣是挤出几个钟头时间写一部作品;只有这部作品才能减轻我的痛苦。这部作品是我一生的回忆录。罗马在其中有它的位置;从此,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谈及罗马。请放心,这不会是令我的朋友们难堪的忏悔:如果我将来有所作为的话,我的朋友们在其中将有一个美丽和令人尊重的名字。我也不会同后代详谈我的弱点;关于我,我只会讲那些符合我的个人尊严的东西,而且我敢说,那些符合我的崇高心灵的东西。只能向世人介绍美的东西;只暴露我们生活当中能够让我们的同类产生高贵和勇敢的感情的东西,这不是对上帝撒谎。这并非因为我确实有什么需要隐瞒。我既没有因为一条丝带被偷而让人驱逐一名女仆,也没有将一个垂危的朋友扔在街上不管;既没有侮辱收容我的女人,也没有将我的私生子抛弃在孤儿院1。但是,我有我的弱点,我的沮丧;我的一声叹息,就足以让世人明白那些应该放到纱幕之后的不光彩的事情了。再现这些人们到处都可碰见的伤口,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要揭示人类可怜的天性,事例是俯拾即是的。

    1影射卢梭。

    在这份我草拟的大纲里,我忘记我的家庭,我的童年,我的青年时代,我的旅行和我的流亡,然而那是我更喜欢的故事。

    我仿佛一个幸福的奴隶:他习惯于给自己套上枷锁,当枷锁被粉碎时,他不知道如何度过他的闲暇。在我打算投入工作的时候,一个人影来到我面前,而且我不能将我的视线从它身上移开:只有宗教以它的庄严和它启迪我的高层次思考令我静下心来。

    然而,在我考虑写回忆录的过程中,我感到古人对他们的姓名的价值的重视:在这种人们死后留下的永恒的纪念当中,也许有令人感动的东西。可能古代伟人当中,人类长生不死的想法取代了他们无法解释的心灵的永恒。如果说,当名誉仅仅同我们自己有关时是无关紧要的,但必须承认,赋予他爱过的人以不朽的生命,这是天才人物的友谊才享有的美妙特权。

    我从创世纪开始,评论圣经的几个章节。关于下面一段:“亚当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实吃,就永远活着。”我注意到创造者的辛辣讽刺:“亚当已经与我们相似,人不应该摘生命树的果实吃。”为什么?因为他尝过知识的果实,并且懂得善和恶;现在他作恶多端;“所以,不能让他永生”:死亡是上帝赐以的多大的恩典呀!

    祈祷已经开始了,有的为了“灵魂的不安”另一些为了“变得坚强,与恶人对抗”:我试图将我的在身外飘泊的思想引到一个休憩之地。

    由于上帝不愿意在那里结束我的生命,要使它经受长期的考验,要爆发的雷雨平息了。突然,红衣主教大使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我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要求他作出解释,并且宣布我决定辞职。他表示反对:他声称,我在此刻辞职有失宠之嫌,会令我的敌人开心,首席执政官会生气,使我在我希望退隐的地方不得安宁。他建议我到那不勒斯去休息两周或一个月。

    与此同时,俄国叫人向我试探,问我是否愿意当一位大公爵的家庭教师:这最多等于问我是否愿意当亨利五世的家庭教师,向他奉献我生命的最后几年。

    正当我在各种可能的选择之间犹豫不定的时候,我收到首席执政官任命我为驻瓦莱公使的消息。首先,因为有人控告我,他发了脾气;但是,他冷静下来之后,明白我这种人只能处在第一线,不能让我同别人一道平起平坐,要不人们休想得到我的支持。由于没有空缺职位,于是他决定按照我爱好清静和独立的性格创建一个,将我安排到阿尔卑斯山里去。他给我一个天主教共和国1,连同它由众多急流组成的天地:罗纳河和我们的士兵在我脚下交错而过,一条流向法兰西,其它回溯到意大利,辛普朗山在我面前打开它的险峻的通道。为了让我到意大利旅行,我要多长假期执政官都会同意;巴兹奥希夫人叫封塔纳告诉我,重要的大使馆一有空缺就是我的。这样,我出乎意料地取得第一次外交胜利。的确,执掌政权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不希望让另一个他感觉准备同政权分道扬镳的聪明人被衙门的倾轧所埋没。

    1指瓦莱(devalais)共和国。瓦莱是瑞士南部一个州,南与意大利,西与法国接壤。一八二年拿破仑出于战略上的需要把瓦莱建立为独立的共和国。

    德?博蒙夫人死后,几乎在菲舍主教对我的态度变得比较友好同时,他将两封恶意的信寄到巴黎,这更证明我上面的意见是符合事实的。虽然如此,我在这部回忆录中仍然为他讲了公道话,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当他答应我到那不勒斯去的时候,他究竟在谈话中,还是在他的外交公文中表达了他的真实思想呢?谈话和信件是同一个日期,但内容是矛盾的。如果我愿意,通过销毁有关我的报告的痕迹,我可以使主教先生同他自己统一起来:我任外交部长期间,我只需从那些文件夹里面将大使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抽出来。如果我这样做,也不过是模仿德?塔列朗1处理他同皇帝的来往信件的方式。我不认为我有资格为自己的利益滥用权力。如果万一有人寻找这些文件,在原来的位置是找得到的。这样做是耍手腕,我完全同意;但是,为了不让人认为我具备我并没有的德行,人们必须知道,我是出于轻蔑、而不是出于慷慨大度,才尊重我的诽谤者的信件。我也在驻柏林使馆的档案中,看到一些德?博内侯爵2写的攻击我的信件:我非但不加掩饰,还让别人读这些信。

    1德?塔列朗(de.talleyrand,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政治家和外交家,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拿破仑时期、波旁王朝复辟时期都任过高官。

    2德?博内侯爵(bonnay):法国驻柏林大使,夏多布里昂的前任。

    菲舍主教先生对可怜的吉荣神甫(摩洛哥主教)并不宽厚些:他被指责为“俄国间谍”波拿巴视莱内先生为“英国间谍”:正是通过警察的这些报告,这位伟人养成了胡说八道的恶习。但是,难道他对菲舍本人毫无意见吗?他自己的家庭对他怎样看?一八三年,德?克雷蒙—托内尔主教同我一样在罗马,关于拿破仑的舅舅,他什么话没有说过!我有信为证。

    而且,四十年来一直埋没在虫蛀的卷宗里的这些争吵有什么重要呢?在这个时代的形形色色的演员当中,只有一个还在:波拿巴。我们这些人自以为活着,实际上我们已经死了:昆虫爬行时,人们在它拖在身后的微弱光线中,会看到它的姓名吗?

    以后,我担任驻莱昂十二世身边的公使时,菲舍公爵又见过我;他尊重我,而我对他是殷勤和尊敬的。而且,人们以严厉的态度评论我是自然的事情,我对自己也是严格的。这一切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我甚至不屑去辨识那些当年担任菲舍主教先生的正式或非正式秘书的人的笔迹。

    我启程去那不勒斯。在那里,开始了没有德?博蒙夫人的一年;故人不在的一年,还有多少这样的岁月接踵而来啊!此后,我没有再去那不勒斯,尽管以后我在一八二七年陪同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到了这座城市的大门口。柑树上挂满果实,而爱神木开满花朵。海湾,香榭里舍和大海的美丽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在殉道者中,我描绘了那不勒斯湾。我登上维苏威火山,下到火山口里面。我在剽窃自己:我在摹仿勒内的一个场面。

    在庞贝,人们将一具带枷锁的骷髅和士兵们在墙上乱涂的拉丁字指给我看。我回到罗马。卡诺瓦1让我参观他的工作室,那时他正在完成一座仙女雕像。在另一个地方,我预订的大理石墓碑已经雏形初具。我到圣路易公墓2向死者祈祷,然后我于一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启程回巴黎,那是另一个不幸的日子1。

    1卡诺瓦(canova,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刻家。

    2德?博蒙夫人埋葬在那里。

    1路易十六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被处决。

    这是不可思议的苦难:从发生这些事件的日期到现在,三十五年过去了。在那些遥远的日子里,悲痛欲绝的我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刚刚夭折的友情是我最后的友情吗?然而,我多么‘陕就用别的东西取代(不是忘记)了对于我珍贵的东西呀!人就是这样不断失言。当他年轻,前途无限的时候,他还有一丝借口;但是,当他套上车,在身后艰难地拖拽着生活的时候,怎么为他辩解呢?我们的本性是那么贫乏,甚至在我们朝三暮四的弱点中,为了表达我们的新感情,我们只能使用我们在从前的眷恋中使用过的词语。可是,有些词应该只使用一次的:如果重复,就是亵渎了。我们的被背叛和被抛弃的友情谴责我们进入新的社交圈子;我们的岁月已经认罪:我们的生活令我们永远汗颜,因为它是持续不断的罪愆。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改

    我经历的一八四年——瓦莱共和国——参观杜伊勒利宫——蒙莫兰公馆——我听见被处死的当甘公爵控诉——我辞职

    由于我不打算留在巴黎,所以我下榻在博纳街的法兰西旅店。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到那里同我汇合,准备一起去瓦莱。我从前的社交圈子一半已经散伙,已经七零八落了。

    波拿巴正在向帝国前进;随着形势的发展,他的才气更加飞扬。他像正在膨胀的炸药,可以毁灭整个世界。他已经拥有无限的力量,但他并不觉得到了顶峰,他拥有的力量使他倍受折磨;他摸索着,似乎在寻找道路。当我到达巴黎的时候,他正在同皮歇格律和莫罗纠缠。出于狭隘的嫉妒心,他居然将那些远在他之下的人物(莫罗、皮歇格律、乔治?卡杜阿尔)当作对手,将他们逮捕。

    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动辄耍阴谋诡计的卑劣做法,与我的天性完全不符合,于是我宁愿逃到山里去。

    锡永市议会给我写信。由于该信的口气十分天真,我将它保留下来了。我通过宗教进入政治:基督教真谛为我打开了政治的大门。

    瓦莱共和国

    一八四年二月二十日于锡永

    锡永市议会,

    致法兰西共和国驻罗马使团秘书夏多布里昂先生:

    先生:

    从我们的大法官的正式公函,我们得知你被任命为法国驻我们共和国的公使。我们愿意立即向你表达我们对这个选择的完全满意的心情。我们认为,这次任命是首席执政官对我们共和国的宝贵支持,我们因为你能够来到我们的城市而倍感荣幸:我们从中看到对于我们祖国和我们城市的最吉祥的征兆。为了向你表达我们的欢迎之情,经过讨论,我们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为你准备了一套符合你的身份的临时住宅,配备了家具和日常用品,在你自己作出满意的安排之前供你使用。

    先生,请将我们的建议当作我们诚挚欢迎法国政府特派代表的证明予以接受,这个选择令“一个信教的民族特别感到高兴”我们请你将你到达本城的时间通知我们。

    先生,请接受我们的敬意

    锡永市议会主席

    雷?里德马尔唐

    市议会授权:

    议会秘书

    德?索朗特

    三月二十日之前两天,我穿好衣服到杜伊勒利宫向波拿巴辞行;自从他在吕西安家同我讲话之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他。接待厅挤得满满的,他由缪拉和首席副官陪同;他从人群中走过,几乎没有停顿。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对他面色的变化大吃一惊:他青灰色的两颊下垂,眼睛闪耀着粗野的目光,脸色苍白而暗淡;他从前吸引我的魅力不见踪影;我没有在他要经过的地方停留,为了避开他,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他朝我瞟了一眼,好像试图认出我是谁似的,还朝我的方向移了几步,但是他后来转身走开了。在他眼中,我也许是一个警告吧?他的副官注意到我;当人群遮住我的时候,副官试图越过我前面的人找我,把执政官往我这边引导。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刻钟,而我始终往后退。拿破仑朝我这边走是无意的。我始终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引起副官注意。他将我当作一个不认识的可疑人物吗?如果他知道我是谁,他是否会有意让波拿巴同我谈谈呢?无论如何,拿破仑进入另一个客厅。我因为自己到杜伊勒利宫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感到高兴,于是告退了。从我走出城堡时的愉快心情来看,显然我是不适于进去的。

    回到法兰西旅店后,我对我的几个朋友说:“一定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因为波拿巴的模样变得太厉害,除非他病了。”布里埃纳先生知道我作过这种与众不同的预言,他只是将日期弄错了,下面是他的原话:“从首席执政官的官邸回来时,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对他的朋友们说,他觉得首席执政官变化很大,目光凶险。”

    是的,我注意到这一点了:超群的智慧孕育罪恶不可能没有痛苦,因为这不是它的天然果实,它不应该结出这样的果实。

    两天之后,三月二十日,我因为心中的悲哀和眷恋,很早起床。德?蒙莫兰先生在荣军院大街普吕梅路拐角处建了一座公馆。在这座革命时期卖掉的公馆的花园里,幼年时代的德?博蒙夫人栽种了一棵柏树,她每次从旁经过的时候,都喜欢将树指给我看;只有我才知道这棵树的来源和故事。我那天要去向这棵树告别。这棵树现在还在,但枯萎了,只有齐窗高。我在三四棵同类树木中认出这棵树;它似乎认得我,看见我走近特别高兴;悠悠的风将它变黄的头吹得朝我倾斜,而且对着空房间的窗子喃喃细语:这是我们之间的神秘的默契,我们当中任何一个倒下时,这种默契就结束了。

    我虔诚地履行了义务,然后我沿着荣军院大街和广场而下,穿过路易十六大桥和杜伊勒利公园;在马尔桑亭附近,我在通向里沃利街的栅门那里走出公园。那是在十一时到正午之间,我听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大声宣读一条官方新闻;路人止步,突然被下面这句话惊呆了:“在樊尚召开的特别军事委员会,判处一七七二年八月二日出生在尚蒂伊、名为路易—安托万—亨利?德?波旁的人死刑。”

    这对于我犹如一声晴天霹雳;这条消息改变了我的生命,就像它改变了拿破仑的生命一样。我回到家中,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说:“当甘公爵刚被处决1。”我在桌子前面坐下,开始写辞职信。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没有反对,以极大的勇气看我起草。她并非不知道我所冒的风险:当时正在对莫罗将军和乔治?卡杜阿尔起诉;狮子尝过血腥了,这不是激怒他的时候。

    1当甘公爵(ducd'enghien,一七七二—一八四):法国波旁公爵的独生子。大革命爆发后逃亡国外。一八四年拿破仑接到情报,说当甘公爵策划推翻他的阴谋,这份情报是假的,但拿破仑下令把他关人监狱,后组织军事法庭进行审判,将他处决。

    这时,克洛泽尔?德?库斯盖来了;他也听见有人宣读判决。他看见我手里拿着笔,劝我为可怜的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着想,把一些激烈的句子删去。信送到外交部。措辞是无关紧要的:我的观点和我的罪行表现在我辞职的行动本身。波拿巴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巴兹奥希夫人得知她称之为我的背叛行为时大嚷大叫;她派人找我,对我进行最激烈的谴责。封塔纳先生害怕得几乎乱了方寸:他认为我将同所有同我有关系的人一道被枪决。好几天时间里,我的朋友们一直战战兢兢,担心我被警察抓走;他们不时来到我家中打听,而且走近门房的时候,都忍不住发抖。帕基埃先生在我辞职次日,来同我拥抱,说他高兴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在相当长时间里,他保持体面的温和立场,远离权力和官位。

    然而,赞扬勇敢行为的普遍同情心消失了。我出于宗教的考虑,接受到法国以外的地方任职。这个职位是一位势力强大的天才、无政府状态的征服者、一个人民推举的领袖、一位共和国执政官给予的,而不是一个继续被篡夺的君主制度的国王给予的。那时,带着那种感情的我是孤立的,因为我的行为始终如一;当我可以接受的条件变化之后,我就引退了;可是,一旦英雄变成屠夫,人们立即涌进他的候见厅。三月二十日事件发生六个月之后,人们可以认为,除了暗地的嘲笑,上层社会只剩下清一色的观点。那些“倒下去”的人1声称他们是“被迫的”而且他们说,人们只强迫那些有名声和有地位的人,每个人为了证明他的重要和高贵,在被人哀求之后“迫不得已”接受了。

    1应该理解为“向拿破仑屈服的人”

    那些曾经向我热烈鼓掌的人离我而去;我的留任对于他们是一种谴责。谨小慎微的人觉得向荣誉让步是不谨慎的。有时,崇高的心灵是真正的缺点;谁对此都无法理解;它被视作思想的狭窄,偏见,不良的习性,异想天开,妨碍正确判断的怪癖;有人说,也许这是一种体面的愚蠢,一种愚蠢的卑下和无知。如果我们闭眼不看世界,置身时代进步、思想运动、风向变化、社会进步之外,我们能够有什么作为呢?夸大事件的重要性,难道不是一个令人惋惜的错误吗?你将自己锁闭在你的狭窄的原则里面,思想和判断同样短浅,结果你像一个住在房屋后部的人,只看得见狭小的院子,不知道街上发生的事情,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看,因为有一点独立性,你就落到这种地步,成为庸人怜悯的对象。至于那些骄傲和目光高贵的大人物,oculossublimes,他们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原谅你,因为他们知道“你无法理解”于是,我默默地重新投入我的文学生涯;可怜的品达注定我的第一次奥林匹克会1还是唱“水的清甜”而将酒留给幸运者。

    1古代奥林匹克会不仅有体育竞技比赛,还有艺术比赛。

    友谊使德?封塔纳先生恢复了勇气;巴兹奥希夫人怀着好意在她哥哥的愤怒和我的决心之间斡旋;塔莱朗先生,出于漫不经心或者另有算计,把我的辞职报告在抽屉里放了几天之后才谈到此事。当他向波拿巴汇报的时候,后者已经有充裕的时间进行思考。从一个不害怕冒犯他的正直的人那里,他收到惟一的直接谴责的迹象。他只说了两个字:“很好。”稍后,他对他妹妹说:“你的确为你朋友操心了。”很久之后,他有一天同封塔纳先生交谈,向他承认,我的辞职是最令他震惊的事情之一。塔莱朗叫人给我发了一份公函,他在其中以委婉的方式责怪我,说他的部门从此少一个我这样有才干的人工作。我退还了安置费,表面上一切都结束了。但是,通过采取离开波拿巴的大胆行动,我将自己摆在和他平等的地位,因此他怒火中烧,以他的全部叛逆之心1反对我,而我以我的全部忠诚反对他。一直到他败落,他将剑悬在我头上。他出于本能,有时回到我身边,并试图将我淹没在他命定的成功之中;由于他在我心中唤起的赞美,由于想到我面临的是社会变革,而不是改朝换代,我向他致敬。可是,在许多方面,我们两人的针锋相对的个性还是表现出来了,而且如果说他本来会乐于枪毙我的话,我要是能够杀死他,也不会悲痛欲绝的。

    1指对正统君权的叛逆。

    死亡创造或毁灭一个伟人,使他在下坡的路上或上坡的台阶上止步:这是一个成功或失败的命运;但是,在前一种情况下,人们审视它的成功之处;在后一种情况下,人们对可能的后果作种种推测。

    如果从长远抱负来说,我尽了应尽的义务,这种看法也许不符合事实。查里十世到布拉格才让我明白我在一八四年究竟做了什么:他改变了对君主制度的看法。“夏多布里昂,”他在赫拉西纳堡对我说“你为波拿巴效过力,是吗?”“是的,陛下。”“当甘公爵被处死的时候,你辞职了?”“是的,陛下。”苦难教育人,或者让人永志不忘。我对你们讲过,在伦敦,我有一天同德?封塔纳先生在一条林间小道旁边避雨,波旁公爵也来到同一地点躲避。在法国,他勇敢的父亲2和他,虽然向给当甘公爵写悼词的人表示深切感谢,却没有跟我提及此事。他们也许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的确,我从来不曾同他们谈过。

    2指孔代王储。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

    于尚蒂伊

    当甘公爵之死

    同候鸟一样,我到十月份就惴惴不安,想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住,如果我的翅膀还有力量,我还有这样的兴致的话:天上的飞云令我产生逃遁的愿望。为了排遣这种愿望,我跑到尚蒂伊去。我在草地上踯躅,而年迈的看林人在树林边步履蹒跚地走动着。几只小嘴乌鸦在我前方的染料木、矮树丛和空地上方飞动,将我引导到科麦尔湖。死亡带走了过去陪伴我到白皇后城堡去的朋友们,这些寂寥的景色是一扇朝过去半开的窗口,只令人感到凄凉。在勒内的岁月里,我本来要在特里维的小溪中找到生命的奥秘:溪流将它的踪迹隐藏在木贼和青苔之中;芦苇遮盖着它;它消失在它不断死去、又不断复苏的青春所滋养的水潭里。当我同那些我用花朵装点、对我凄凄微笑的幽灵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心中空虚,但潺潺流水令我心醉神迷。

    我沿着依稀可辨的树篱归来时,碰到下雨;我躲在一棵山毛榉树下:它最后的叶子像我的岁月一样剥落了;它的顶部像我的头一样秃了;树干上画了一个红圆圈,准备同我一样被砍倒。带着采摘的秋天植物和与欢乐无涉的心境,面对尚蒂伊的废墟,我将向你们讲述当甘公爵是怎样死的。

    当初,他的死令所有人因为恐惧而感到心寒;人们害怕罗伯斯庇尔的专制卷土重来。巴黎人以为处死路易十六的日子又回来了。波拿巴的仆从、朋友、亲戚都愕然。在国外,尽管外交语言扼杀了人民的感情,但群众的心情是激动的。对于流亡的波旁家族,这是沉重的打击。路易十八将金羊毛勋章退还给西班牙国王,因为波拿巴也刚刚被授予这种勋章;退还的勋章还伴有一封颂扬王室精神的信件:

    “陛下和亲爱的堂兄,在我和那个被胆量和运气摆在王位上的大罪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野蛮之极,用波旁家族的后裔当甘公爵的纯洁的血将王位玷污了。宗教可能劝导我原谅杀人犯;但是,压迫我的人民的暴君应该永远是我的敌人。上帝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可能迫使我在流亡中结束我的生命;但是,根据我在敌对时代的一贯表现,无论我的同代人或后代都不能说,我不配继承我祖先的王位。”

    不要忘记跟当甘公爵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另一个名字:后来被废黜和驱逐的居士塔夫—阿道夫1。在当时他是为拯救年轻的法国王子而惟一敢大声呐喊的在位国王。他叫一名副官从卡尔斯吕赫出发,送一封信给波拿巴。信来得太迟了:最后一个孔代已经被处死。居士塔夫—阿道夫将黑鹰勋章寄还给普鲁士国王,就像路易十八将金羊毛勋章寄还给西班牙国王一样。居士塔夫像大腓特列的继承人一样宣布:“根据骑士章程,我无法接受成为当甘公爵的屠夫的战友”(波拿巴有黑鹰勋章)。在这种对骑士风俗近乎荒谬的回忆中,有一种我无法说清的讽刺;这些过去的习惯现在到处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个不幸的国王,为了他被杀害的朋友,还铭记在心里。这是对苦难的高贵同情心,它被人忽视,存在于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里,不为人理解!

    1居士塔夫—阿道夫(gustave-adolphe,一七七六—一八三七):瑞典国王,一八九年被废黜。

    唉!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不同形式的专制,我们的性格被一系列苦难和压迫所钳制,失去锐气,所以我们虽然痛苦,但不会长时间为年轻的孔代佩戴黑纱。眼泪渐渐干了;关于首席执政官刚刚逃脱的危险,害怕之情变成庆幸;它因为被如此神圣的屠杀所拯救而感激涕零。内隆在塞内克口授下向元老院写了一封信,为屠杀阿格丽晶娜1辩解;而激动的议员们,对这个敢于用如此必要的弑君而采取果敢行动的高贵儿子,大加祝福。社交界很快恢复了娱乐;它害怕服丧;在恐怖时代之后,幸免的受难者翩翩起舞,努力显得幸福;而且由于害怕被怀疑犯有怀旧罪,极力显得高兴,他们跟上断头台一样兴高采烈。

    1阿格丽品娜(agrippinc,约公元前一四—公元三三):罗马皇帝奥古都斯的孙女。她竭力为自己的儿子争夺王位。公元二九年,她被流放到潘塔里亚岛。此处影射被指控阴谋推翻拿破仑的当甘公爵。

    逮捕公爵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波拿巴叫人汇报欧洲波旁王朝成员的数字。在一次有德?塔莱朗和富歇先生参加的会议上,人们确认德?昂古莱姆同路易十八在华沙;德?阿尔图瓦伯爵和德?贝里公爵,连同孔代和波旁王子在伦敦。最年轻的孔代住在巴登公国的埃藤海姆。泰勒先生和德雷克先生,英国间谍,在这方面耍了阴谋诡计。一八三年六月十六日,波旁公爵警告他的孙子,说他有可能被逮捕,这封从伦敦寄出的信还保存着。波拿巴将另外两个执政官召到他那里:首先,他对雷阿尔2先生诸多责怪,说他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有人在策划反对他的阴谋。他耐心地听了解释。态度最激烈的是德?康巴塞雷斯,波拿巴因此对他表示感谢,然后改谈别的事情。这是我在康巴塞雷斯先生的回忆录中读到的,他的一个侄儿德?康巴塞雷斯先生,法国贵族院议员,让我查阅了这本回忆录,我对他的殷勤帮助十分感激。发射出去的炮弹收不回了;炮弹朝针对的目标飞去,跌落在地。为了执行波拿巴的命令,必须侵犯德国领土,而且立即这样做了。当甘公爵在埃藤海姆被捕。人们在他身边看到的不是迪穆里埃将军,而是德?蒂梅里侯爵和其他几个不出名的流亡分子:这本来应该让人明白事情弄错了。当甘公爵被带到斯特拉斯堡。樊尚事件开始时的情况是由王子自己讲给我们听的:他留下一小册日记,记述他从埃藤海姆到斯特拉斯堡途中的情况。悲剧的主角走上前台,念了如下的开场白:

    2雷阿尔(real):当时的警察部长助理。

    当甘公爵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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