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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dd.net,最快更新抱月行最新章节!

    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南门坊里静得连头发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特别是向晚时分,偌大的窨子屋像是一座深山古庵,世间所有的声响都关到了它的大门之外,院落沉寂,天光黯然,让人感到有许多不可知的事物掩蔽在它黢黑的花窗和浓重的阴影后面。穿行在曲折的回廊之中,覃玉成总会不知不觉的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那种寂静气氛。

    初来乍到的覃玉成并没有马上摸到他憧憬的月琴,而是拿起了扫把。这也是惯例,当徒弟的首先要帮师傅做好家务。他接过了清早洒扫庭院的工作,白天还要帮厨娘杨妈打下手,择择菜挑挑水之类,或者到铺面上去做点零碎事。除了外出应酬和交涉生意外,南门秋基本不管店铺里的事,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在家时也多半呆在书房里,很少在院子里露面。覃玉成便很容易的联想起那个隐蔽在广济医院后院里的疯女人,师傅或许把许多时间都花到她身上去了吧?

    南门秋的身影一出现,覃玉成渴望的眼神就瞟着他。

    师傅什么时候开始教他弹月琴呢?

    覃玉成不敢问,只能默默地等待。他住在后院楼上的一间小房里,天花板就是屋顶。闲下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几片玻璃亮瓦发呆。其实呢他的等待并不算长,这天他正在床上躺着,楼梯吱喀吱喀响了,南门秋走进门,把两本唱本放在小桌上。南门秋说,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不过所有的曲目都是用工尺谱记载的,要他先抄一抄,熟悉熟悉,再慢慢地教他。还说,现在外面虽然时兴用简谱了,但还是工尺谱耐看,过得旧,古色古香,用起来有味。南门秋用瘦长的指头点在谱子上,教了他几个音符,并且视唱了其中一小段。当师傅磁性的嗓音在覃玉成耳边响起的时候,一道电流沿着他的头皮窜了过去,他全身都有了轻微的酥麻之感。

    南门秋一走,覃玉成找冯管家要来了笔墨纸砚,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地抄起唱本来。对他来说,那些符号既是古老的,也是古怪的,既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因为它们既是某个唱段里的一个音,也是琴弦上的一个点,只要你拨动它,它就会发出熟悉的音律。覃玉成抄了两天后,就有点无师自通的味道了,因为有些曲目是他熟悉的,耳熟能详了的,他比照着唱,边抄边哼,居然就将大部分的音符都唱对了。

    这天他边抄边唱,有点忘形了,南门秋到了身边也浑然不觉。直到师傅重重地咳嗽一声,他才红着脸放下了笔。南门秋说:“你本事蛮大呵,就晓得唱了,用不着我教了嘛。”口气虽然十分温和,却窘得覃玉成不知说什么好。南门秋检查一遍他抄的谱子,没找到什么疏漏之处,便随意挑出几段,教他唱了一遍,然后转背走了。覃玉成再去试着唱那些陌生的曲子时,竟然就一路顺畅,没有任何符号可以阻碍他。师傅到底是师傅,随便点拨几下,就圆了他的调。

    就这样抄抄唱唱的,日子过去了一大堆,窗外的风愈来愈凉了。

    但是覃玉成的手还是没有摸过月琴。

    一天,覃玉成拿着扫把,顺着楼上的回廊一路扫过去。到了师傅卧室窗下,他好奇地往里瞟了一眼,见墙壁上挂着三把月琴,心下羡慕不已。再一看门,是虚掩着的,于是轻轻地推门而入,手在地上扫,两眼却四下睃个不停。南门秋屋里摆设简单,一架两滴水的雕花床,一个竹茶几,两把红木椅,窗前摆着一张五屉梓木桌。覃玉成扫着扫着就奔月琴去了。墙上的月琴就像三个月亮挂在那里,静静的不出声,那白色的桐木面板却漫漶出淡淡的莹光。他忍不住伸手在一把月琴的弦上拨了一下,咚一声响,他的心也跟着颤动了。

    “谁让你动的?”

    清脆的嗓音冲击着覃玉成的背,他惊得身子一缩,赶紧收回手。南门小雅跨进门来,噘着嘴道:“我爹要是晓得你乱动他的琴了,会敲你的栗弓11的!”她弓起两个指头作出敲打的样子。

    覃玉成轻声分辩道:“我没乱动,只摸了一下,我只是想师傅几时教我弹它?”

    “该教你的时候,自然会教你的,你真是急得古怪!你以为这是乡下种萝卜菜,撒下种子三天就会出青苗?”小雅白他一眼。

    覃玉成哑口无言,转身欲出门,眼睛往桌后的板壁上一瞟,脚就迈不动了。他看到了一幅相片,是一个年青女人的头像,头发卷卷的十分洋气。女人微笑着,眼睛里有两个亮点,直直地盯着他。他的心一时怦怦乱跳,女人面容很熟悉。

    “她漂亮是吧?”小雅斜瞟着他。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他觉得他认出她来了。

    “知道吧,她是我妈!”小雅说。

    “不,她是”他差点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心里一惊,马上转口说“真是你妈?她现在哪?”

    “我妈在南京演戏呢,我三岁的时候,她就坐大船漂到南京去了。”

    “这么多年,她没回来过吗?”他小心地问。

    “爹说,她是南京的名角,离不开”小雅皱了皱眉头,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一会才道“等到该回来的时候,她自然会回来的。”

    覃玉成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广济医院那间隐蔽的小房里的情景告诉小雅。但他还是将他的冲动摁下去了。那是师傅的秘密,做徒弟的没有权力把它暴露出来。况且,那个秘密里似乎潜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他看了看小雅苍白的面颊,又回头瞟瞟了板壁上的月琴,默默地出了门。

    一天晚上,覃玉成帮杨妈收拾完厨房,关上大门,听到后院传来丁冬的月琴声。这是他进入南门坊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弹琴,之前这院落里一直安静得出奇,他曾为此感到诧异,师傅难道平时不练琴吗?现在琴声如久旱之后的雨滴,悄悄的溅落到了院子里。幽黑的池水漾开了细小的涟漪,睡莲的叶子轻微地颤动,金鱼将它们圆圆的小嘴朝天翘起,鼓出一个个小气泡。覃玉成兴奋异常,越过池子,穿过回廊来到后院。

    他站在天井中央,循着琴声仰起头颈。

    后院北面楼上的厢房前,有一个突出的露台,南门秋怀抱月琴端坐其上,小雅则坐在一旁,小小的溜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披肩。天空湛蓝幽深,星星稀稀落落,从覃玉成的角度看过去,一轮澄黄的圆月正悬挂在师傅的头顶。衬着夜空,两个人影清晰得像是皮影戏里的人物,只是,它们凝然不动。月光如透明的纱帷从高空悬挂下来,罩住了院落里的一切。南门秋似乎是即兴而弹,并不成曲调,拨子时而迟缓,时而轻快,散淡而空幻。悦耳的琴音蹦蹦跳跳地从露台上坠落下来,覃玉成情不自禁地牵起衣襟,想将它们一颗不落的接住。

    不知什么时候,琴声戛然而止,余音飘渺。南门秋缓缓站起,朝下面看了看,沉静地道:“是玉成吗?你先洗澡更衣,再到露台上来吧。”

    覃玉成心中一喜,师傅终于要教他弹琴了。

    他赶紧洗了澡,换上崭新的蓝长衫,轻轻地走上露台。

    露台上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搁着一把月琴,琴前放着一只小香炉。他在南门秋的示意下,先向月琴作了一个揖,然后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顿时,缕缕香气就在他们四周缭绕起来。南门秋端坐不动,微闭双眼,念念有词。然后,搓搓手,拿过月琴,递到覃玉成手上。师傅如此郑重其事,让覃玉成一时手足无措。师傅叫他将月琴各处抚摸一遍,告诉他哪是琴头,哪是琴颈,哪是弦轴、琴弦与缚弦等。师傅将一片光滑的牛角拨子塞在他的手中,教他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握拨子拨动琴弦。师傅说,左右手力度都要适中,不可绷得太紧,亦不能太松弛,内心呢要纯净,心纯才能音纯。你要把月琴当成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人琴一体,才会互相亲近,月琴也才会顺从你的心意,那时你会觉得每一个音都是从你心里弹拨出来的,那么清脆那么好听。师傅又说,扫地红尘飞,才著工夫便起障;开窗日月进,能通灵窍自生明。做人也好,学琴也罢,概莫能外啊。

    毕竟是头一次摸琴,加上小雅又在身边看着,覃玉成有些紧张,手心的汗把拨子都濡湿了。幸好夜色朦胧,没人看见他的表情,悄然拂来的凉风抚慰了他的心。他慢慢平安静下来,按照师傅的指点拨动了琴弦。于是,他听见此生拨出的第一个琴音铮然而鸣,像一只活泼的小鸟振翮而起,带着一道金色的弧线,直射入秋夜深处当天深夜,覃玉成是把月琴放在被窝上抱着入睡的。

    露台此后便成了覃玉成主要的练琴场所,只要不下雨,他就会抱着月琴,拿条靠背椅,跑到露台上来。露台上有宽阔的夜空,有清爽的小风,四周还环绕着墨黑的屋顶和静静峙立的马头墙。他喜欢听着自己拨出的琴音纷纷扬扬的洒落下去,给寂静的院落平添一种生动与韵味。

    就像教他识工尺谱一样,南门秋只点拨他几回,就很少露面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傅说,学艺一要领悟,二要刻苦。这些话覃玉成都记在心中。他坐在露台上,心不旁鹜,反复弹拨着那四根弦,奏着那几个还不太准确的音。他不知枯燥,反觉饶有趣味。

    让他有所顾忌,又感到尴尬的是,南门小雅时常抱着一把月琴坐到他身边来。小雅的月琴也弹得不错,她是来充当临时师傅的。可她让他紧张,老是想到她是个女人。她身上的香甜气息让他有窒息之感。他怕在她面前露拙丢丑,手指头发僵,弹出的音愈发不准。他满面发烧,直恨自己不争气。小雅鼓起眼睛说:“你哪么搞的?我一来就弹得差些了,是不是嫌我打扰你了?”他急忙摇头,他哪里敢嫌师傅的女儿呢?她来也是为了他呀。

    小雅的耳朵尖,听到有不准的音,就告诉他手指没到位,就会搬动他的指头,要他反复地练。他只能乖乖地听从她的使唤。时间一长,他心里安静了,也忘了小雅是个女人了。弹了几晚后,小雅干脆拿来一个唱本,教他弹里面的一首双飞燕,小雅弹一句,他再跟着弹一句。反复多次之后,他居然就弹得顺畅起来,像那么回事了。小雅好像成了一个领路人,走几步就等他一下,他呢就赶紧踩着她的脚印跟上去。慢慢慢慢地,他就跟着她走到一个新的境界里去了。

    这天傍晚两人正在月光下弹着,师兄季惟仁来了。季惟仁早已出师,在河沿街的永昌炭行里过称兼管账目,很忙,除了跟师傅外出弹月琴,平常极少在南门坊出现。季惟仁登上露台对覃玉成说:“师弟,不要弹师傅没教的曲子。路要一步一步走,路都不会走就想跑步,是不行的,是会跌跤子的。”覃玉成红了脸,嗯了一声。季惟仁又说:“要是师傅听见了,会不高兴的。我们做徒弟的,要恪守自己的本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师弟你说是不是?”覃玉成心里惭愧,又嗯了一声。南门小雅在一边不高兴了,说:“你就不要再摆师兄的派头了,不怪玉成,是我要他弹的,爹要怪罪下来,拿我是问便是。”季惟仁笑道:“既然是你叫他弹的,那就没事了,谁不知师傅见你就让三分呢?我不过是为师弟好,要想把月琴弹好,先要把底子打扎实。”小雅抓起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说:“好好,还是你想得周到,既然你是师兄,就你来教教他吧。”说着就将自己的月琴往季惟仁手中一塞,转身就下楼去了。

    季惟仁微微一笑,就坐下,当仁不让地教起覃玉成来。他抱住月琴,眼睛微闭,凝神默想片刻,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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